多事之秋,不只是京师,江湖亦然。
京师动乱的缘由诸多。什么皇帝骤然病危,公主离奇焚宫,北狄使臣不告而别,促使边关局势再度吃紧之类一夜间,六扇门四大捕头成了预谋刺杀朝廷命官的通缉要犯;而江湖,近来出现多起血案,凡会使刀的世家精英,逐一成了阎王生死簿上的名单。
花凋带着龙绻儿离开京师多日,不断耳闻游历多年的宁王归来,临危受命,成为皇帝病榻前加封的下任太子,惊讶不已。而江湖上,也掀起三尺巨浪,目前为止除了五虎断门刀的彭家之外,其余以刀著称的门派均遭覆灭。
现在,花凋两人就在彭家堡。
这座碉堡有百年历史,修建得宏伟壮观,刹是威风。不过,昔日人头攒动的彭家已是门堪罗雀。照道理,没有石破天惊的价码,花凋不会接案,毕竟,哪有遭通缉自身难保的捕头还洽公的道理?
但这次特殊,花凋没心情计较孔方兄多少,也没闲暇顾及通缉令,就冒险带着龙绻儿登门造访,主动请缨坐镇彭家。
他有预感,兴风作浪的人定会现身!
彭家三代单传,香烟不继,越发不如早年,如今有自愿送上门的花凋,乐不可支,对他的来历也不追问,一家人收拾细软,躲入密室中藏起来。
花凋苦笑,不知再说什么。
当年的彭老爷子一口啸月刀名震三山五岳,何等威风。
到孙子一代成了缩头乌龟,难道不可悲?想想看,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横亘不变的辉煌。再光鲜也终有烟云散尽的一天,不过沧海一粟的人又能抓住什么?
窗外静谧,月色如水,蝉鸣啾啾。
花凋来到床边的龙绻儿旁,见她轻轻摩挲着一样物品,悄然问:“让我看看?”
龙绻儿吓一跳,十指一松,东西“啪”地掉落。
算盘?
看到地上的算盘,花凋脑中马上闪过龙绻儿身上的烧伤,痛楚猛一钻心,脸上却仍笑嘻嘻地打趣:“你又打我的如意算盘?”
龙绻儿面如死灰。
多次打击令她战战兢兢,整个神经随时处于紧绷的状态,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安宁。她惶恐地想尽快藏起心绪,不愿被伤
双足未曾落地,她的身子便被花凋圈住,拉到双臂当中。
“绻儿,你慌什么?”
炽热暧昧的气息缭绕在龙绻儿的小鼻尖。她低头抿唇,并不抬眼,惟独轻颤的长睫泄露了游弋的愁思。
“别慌,我不逗你就是了。”花凋艰涩地打起精神,一吻她的眉心“一会儿呆在屋内等我接你,否则不要出来。”
龙绻儿闻言,黯然的水眸陡然瞪大,惊讶地瞅向他。
花凋捏捏她柔嫩的粉颊,无奈地道:“肯正视我了?”
龙绻儿摇头,用力摇,小手抓住哀摸自己的大掌,一阵咕哝。
花凋似笑非笑,一弹她的俏鼻“乖乖等着,别乱打主意,不然我考虑是否找萧如瑟治好你想好,以后不能骂我,大亏哦?”以前觉得她叽叽喳喳烦,一旦失去,更难受。
他分明察觉她的不安,为何佯装迷糊?
龙绻儿猛一僵,四肢无法动弹!
花凋打横抱起她放置榻上,然后拾起算盘偎在身侧,盖好丝褥,才面对面与她互凝“这儿不清静,等你睡醒咱们上嵩山玩,嗯?”言罢,掉头离去。
龙绻儿四肢受制,十指尚灵,鼓足力道奋力一磕把算盘推至地面!清脆的响声如击心头,花凋转过来,不经意见到了她眼中的愤慨
还有,难以启齿的呐喊。
一声叹息,他旋身奔至近前,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掺杂些许凄迷的吻。当冰冷逐渐被暖意取代,龙绻儿捕捉到他低不可闻的呢喃
绻儿,下辈子你还会凶巴巴瞪着我吗?
花凋!
黄花谈亭,银汉缥缈,本该惬意的夜今晚格外沉闷。
偌大的院落楼阁迤逦,水榭环绕。花凋坐在彭家堡的凉亭内,静静品茶。自京师出来一直没命赶路,哪有喘息的功人?不过,没有良辰美景,也不是花前月下,他根本无闲暇去欣赏。
茶杯,映射出一道孤僻的影子。
沉默的花凋突然道:“迟到之人,当罚!”手中的杯子若流星一般直扫而出,夜空划过弯弯的银弧。
啪!杯子应声震碎!
离开夜幕的掩护,一个背缚出鞘一半的刀,扶桑打扮的男子抛头露面。他头上仍系着一条白丝带,伴风翻飞,刺目非常。
“这是中土圣朝的待客之道吗?花凋君。”
花凋冷冷一笑“中土有句老话:礼尚往来。你先挟走我娘,接着三番五次挑战中原门派,不惜造成血案,为的不就是逼我现身?彭家是仅存的你未挑战的刀法世家,我不在此恭候难道要去别处?”负手立身“这么苦心地安排,花某人再无回馈,未免失礼。”
扶桑男子北辰之助听罢,不以为忤,脸上浮现赞叹的异采。
“粤西!聪明人,不这样做你不合作。”
花凋不以为然,淡淡地道:“我娘呢?”
北辰之助平和道:“跟我走一趟,你娘不会有事。”
“去哪里?我凭什么信你?”花凋显然嗤之以鼻。
“飘洋过海,去扶桑。”北辰之助正色地回答:“鄙人从不妄言。”
花凋一脸莫名其妙的厌倦之色“我乃中土之人,为何要去扶桑?没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不去!”
北辰之助一挑眉,深凝他不驯的容颜“你娘在我手中。”
花凋眼中划过精光“威胁?”随意摆摆手“我娘的人没看到,证物也没有,你想凭空捏造不成?”
“谁说我捏造?”北辰之助顿了顿,直率地突然道:“你出来。”
花凋闪目,人影一晃,珠串摇曳的花夫人袅袅走来。
“老娘?”
花夫人浅应一声,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儿子,你和他之间争斗,不需顾忌,莫让他人小看了咱们母子,以为孤儿寡母好欺负。”
老娘一向大而化之,如非关系重大,绝不可能正襟危坐。花凋略略诧异“老娘,你有没有事?”
“死不了。”花夫人冷冷地瞥北辰之助一眼。
北辰之助开口道:“夫人何必?这些日子鄙人可曾为难你?无非是为见花凋一面,意不在威胁,何来争斗?”
花夫人闷哼:“既不是威胁,人你见了,儿子,咱们走。”说着,朝花凋走。
北辰之助伸臂,以刀拦人“不能走花凋君不回扶桑,我也只好不放人。”
花凋杀气锐显,一掌披向北辰之助拦截母亲的手腕。北辰之助见势不妙,急忙顺势回撤肘臂,另一掌钳制对方的两腕。花凋以力相抗,一拧剑眉“先是缠着雪韧比刀,现在又逼我去扶桑,你究竟想干什么?”
北辰之助沉沉地说:“比刀是做一个浪人的荣耀,‘请’你去扶桑是做臣子的职责。你们中土,不是有‘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的古训?”
不等花凋插话,花夫人脱口问道:“那做为一个男人,是不是该舍命保护她心爱的女子不受伤害?”
北辰之助的肌肉一抽,面色哂然,嘴唇抖动竟未成声。
花夫人不再看他,而是对花凋说:“儿子,如果是你,你甘心把自己的女人当作贡品一样送给主子当小老婆吗?”
“是可忍,孰不可人?”花凋马上讥诮地答。别说把绻儿送给别的男人,就连看她受到一丝委屈都不堪容忍!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连自已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还配谈什么顶天立地?
北辰之助握着花凋的大掌陡然一颤,不由自主松开,好久,缓缓地道:“我以为多年的游历能让你冷静下来,放下怨愤。”
花夫人一字一句道:“背弃之恨,不死不休。”
花凋沉默了半晌,忽然怪异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花夫人和北辰之助一怔。
花凋眼角透出一抹怒意之色,其间浸染几重血丝“事到如今,仍不道破缘由?为这一场私人争执,已死几命?”
血,之前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同时席上心头。
北辰之助一闭目“虎彻刀下非死即伤,不见血,不还鞘。那些死了的人,都是不甘被辱宁以亡魂来护名节,鄙人敬服。”
“放屁!”花凋口出恶言“你远道而来为争虚名,无端挑起是非,还妄想用‘名刀噬血’文过饰非?”炯炯黑眸瞅一眼母亲“其实,你们从我受伤那天就已见过,否则,他绝对会因寻不到那唱歌的女子而重回旧地。但是,当日并没再见北辰之助返还老娘,我一直在等,你不说,我不想问,如今,你觉得还有瞒下去的必要?”
花夫人美艳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
儿子,她竟忘记了儿子何许人也六扇门闻名遐尔的神捕,那种敏锐的洞察力,岂是常人所能欲盖弥彰?
花凋低低叹息:“娘,你还怕我有什么不能接受?”指尖一点北辰之助“他,可是当年伤你之心、负你之人?”
花夫人惨然一笑,发丝摇曳,身躯颤栗,却是不语。
面对近乎肯定的质疑,她有什么可说?自己看人不清,遇人不淑,拖累儿子从小在泥泞中滚打,忍受世人白眼、强势欺压,从没享过一天福,归根结底,都是她自私
北辰之助兀地断喝:“够了!花凋君不必勉强夫人,她不齿开口,那就由我这个负罪之人来诉说。”双拳一握“二十多年前,夫人还是边城的官宦小姐,奉中土的皇帝之命,花家成为大使进驻扶桑。由于意外,官船上的人落海身亡,只有夫人在几个丫环的拼死保护下幸免于难。鄙人身为大名(注:扶桑战国时的军阀总称,掌握幕府实权。)家臣,前往附近一代水域接人,终于在流寇寨门不远处,找到险些遭擒的夫人”
花夫人冷然道:“怎么不说下去?大丈夫敢作敢当!”
北辰之助青筋凸显“我那段日子与夫人有了感情。”
沉默,四下静寂,除了丛中蟾蜍和树上的蝉鸣叫,只剩下三人急促的呼吸及剧烈的心跳交织成一片。
最终,花凋第一个打破僵局,一针见血地道:“我只问,你是不是我爹?”
北辰之助未看花夫人,只盯着花凋那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孔,眼神复杂“你父是扶桑大名。”
音未落,花凋的拳已如劲风落在他的面、胸、腹上。每一拳都夹杂着一个暴怒的狂吼声“听好,三拳打你负心愚心无心”
北辰之助眼角余光扫过悲愤的花夫人,一走神,三拳一次都没能闪过!
看到他嘴角的血沫,花夫人阻拦的手在伸出的刹那又迅速收回。负她,是他应得的报应,即使他并非儿子所想的那种“无”心男人毕竟,造成的实事永远无法改变。
北辰之助一抹血,诚挚道:“你、你很好,功夫也扎实。”
花凋扬起的拳僵在半空,微眯双眼,若有所思。
北辰之助径自说:“三拳是我欠你母亲的债,也是累你的代价。不过,你仍要跟我回扶桑,大名还在等少主回江户,继承大业。”
花凋一阵冷笑,毅然道:“你的少主不是我,花凋只是老娘的儿子,只是市井出身的捕头,和扶桑大名毫不相干!”
花夫人踉跄几步挡在儿子前“北辰之助,莫要欺人太甚!当年是我傻,听了你的难言之隐嫁给大名,下场呢?花凋被大名的女人们诬成流寇玷污而怀的孽种,如不是我扮成叫花子混入难民,早被浸于海中惨死!”她撕心裂肺地大吼“你更狠!二十多年的光阴,大名身边侄甥争权,你又想起我们母子?是不是我死在面前,你才罢休?”
北辰之助抽刀,亮刀,一气呵成“你,我已负,大名之托不可再负。一为人臣,终生不叛,一刀流的弟子从无逆徒,从无自我,若花凋成为下任大名,叫我死,北辰之助绝无二话。况且,即便我死,大名会再派他人来寻!我,可以给少主一个机会,若他打败虎彻刀,北辰之助绝不纠缠,大名责怪,我自承担。”
花凋定定地瞅着他,沉吟片刻,竟说:“行!”
花夫人不以为然,斥道:“你疯了?他的刀你不是没领教过!”
花凋不为所动,在她耳边低道:“老娘,有个人一直令我不放心,你帮我看着。”
“嗯?”
花凋亲呢地一抱母亲的肩“她很重要,抓住不易,老娘要看好啊。”
灵光一闪,花夫人揣测:“她?”
他想起那个厉害的小女子,不禁一勾唇“她为孩儿吃苦,孩儿万难相负。”
花夫人欣慰地颔首,之余难免担心“你有把握赢?”
花凋不答反问:“娘,你希望看到他受那个‘大名’重罚?”他身为名捕,熟知四境所司教条。扶桑名义上皇帝最大,实权则被抓在地方各大名手中。而且,大名麾下的家臣身手一流,世代效命宗主,不容异念。若有叛者,不等大名惩戒,亲族弟兄及同门也会将他乱刀斩杀。
花夫人沉默,片刻后说:“儿子,你怪我瞒你多年吗?”
花凋洒脱地一耸肩“怪?怪你当年为保我沦为遭人唾弃殴打的乞丐?还是怪你为给我这条命险些难产?又或者,怪你二十余载对我的舐犊之情?孩儿迂莽,此生平贱,从未想过高官显贵,办案涉险又令你挂念儿不孝,非母不慈!”
北辰之助见他们母子如此,朗声道:“夫人,英雄出少年,花凋君不见得会败。你可曾想过,死伤的人是我?”
男人的较量,女人无法涉足。
花夫人怎会不明白?于是深吸一口气,倔强道:“好,这样好得很啊。视死如归方为男儿本色,你跟他得赢输,我不干预!”走两步,不禁一回头“你还没说,她在哪里?”
花凋稍稍一怔,忙低头耳语。
花夫人一蹙眉,叹道:“好复杂。”
花凋别有深意地说:“正是,别人也难找啊。”
花夫人一拍他的面颊,啐道:“坏小子,你自己小心着点吧!”说着,一拎裙袍转身离开。
她的消失让花凋和北辰之助同时松口气。
花凋迎风而立,衣袂翻卷,目光坦然“如果,没有上一代恩怨,没有你与我娘之间的纠葛,你的刀,我服。”
北辰之助点点头“有还你此话,足够了!但和你娘的过去,我遗憾却不认为错!你大了,该明白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差别。”
花凋负手站立,字字铿锵道:“是女人能为男人放下一切;男人却做不到。”见他有几分满足,立即泼冷水“不过此话何尝不是认命?大丈夫不负天地,不负所爱,决非开脱自怜!”
北辰之助浮现一抹惭色“我的苦衷,将来她会明白。”
花凋悲哀地为他叹息:“借口!近三十年的天涯落魄,她岂是一般的荏弱女子?你的隐衷对她是轻视,而真相,无非是伤害。”
北辰之助脸一沉,飞甩刀鞘“不必闲话。打败我,任你走就是。”
花凋磊落一笑,镇定自若地一探臂“请!”
眉眼肃杀,掀起千层浪潮,风云变幻的夜才刚拉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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