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院,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不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衣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实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闲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点。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无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胆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见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里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多鹤只和张站长、二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的。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多鹤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儿睡觉。他突然听她说:“二孩。”
音调不对,但基本上能听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二孩。”她又说,声音大了点,受了他刚才那声“嗯”的鼓舞。
他又说:“嗯?”他已经发现她毛病在哪儿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学大家的口齿“二孩儿”两个卷舌音放在一块,就被她说成了“饿核”还错了音调,听上去像“饿鹤”最后让她自己满意的是“二河”
她却没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来了,说:“丫头。”很古怪,听着像是“压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显摆她的中国话。她比她的岁数更年幼。丫头。丫秃?丫头。压豆二孩翻了个身,把后脑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这里。多鹤的手又上来了,这回没那么胆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错。”她说。
二孩吓一跳。这句话她是学他父亲的。张站长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车,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时间,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话就是“天不错”!对他一个铁道线上的员工“天不错”是个重要的事,天不错车就能准点从车站上过去,他不用在车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细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纪越来越惹他牢骚满腹。
“天不错?”她希望二孩给他点表扬或者纠正。
“嗯。”“吃了没?”她说。
这回二孩动容了。他差点笑出来。托二孩父母办事的拎着礼物进来,二孩妈一手接过礼物嘴里就是一句:“吃了没?”只是多鹤不会说“吃”她说“嘁”连起来是“嘁了咪”乍一听还是日本话。
“凑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马上听出这是小环的词儿。小环事情做得再地道,别人怎么夸她,她都会说:“咳,凑合吧。”如意不如意,乐呵不乐呵,饭好不好吃,她都是满口“凑合”有时候她情绪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里都划拉一遍,也是口口声声地说“凑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没完,那就都别睡了。第二天还得干活。
她的脸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说:“俄亥,饿孩,二河”
他紧紧搂着自己,给她一个后脑勺。第二天他跟父亲母亲说起这事。
父亲抽完一袋闷烟说:“不能让她学会中国话。”
“为啥?”二孩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