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浪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情,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地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地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地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地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他痛苦。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地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地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地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的三十六度五地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地东西多,沉重了。狗地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地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草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多鹤“啊”的一声抱住二孩。狗却就地一滚,四爪朝天。老头对二孩说,现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红薯放在狗面前。它转身站起,两口就把红薯吞下去。
“这狗卖吗?”二孩说。
“你买得起吗?”老头说。
小彭看见多鹤使劲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岁的二孩个子不高,细细的腿上却尽是肌肉。他那肌肉发达的腿蹬着地,多鹤得费十多秒钟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鹤后面,希望别人不把他们俩认成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