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地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地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地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地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地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这楼上谁家来煤,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地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多鹤吃惊地瞪着他,本来摔瘸的膝盖马上痊愈。一步蹿到两个阶梯下面。小石紧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腰,嘴又上来了。多鹤正要叫喊。小石说:“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鹤看着这个看了十年的娃娃脸,看不出他是真诡诈还是开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厂里。”
多鹤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然,我连你和张俭的关系一块检举。”
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样?跟我去不去?”
“你让她去哪儿?”小环地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地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鸡蛋一块儿炒。秋天晒地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肉。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地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