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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的温柔源于他对她磨难生涯的怜悯,对她至今在张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时他眷恋她,仅仅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他永远不会跟她终成眷属。就算天下人都赞成,他自己也未必赞成。
有时他一蒙:你亏大了,为她挨了父亲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儿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壮举就是背叛小彭这个父亲。为了她,你硬挺过了媳妇流泪的宽恕——媳妇流泪的宽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块。什么都挺过来,就为了跟敌人的女儿多鹤不结婚?小彭想。原来自己从婚姻里赎出自己的自由,就为了能和多鹤自由相爱而不结婚。能结婚地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就凭她是敌人的女儿这点,也够小彭惊心动魄地和她相恋而没有彻底走近的危险。
他让警卫员们把玻璃擦得像空气那么透明。张家的玻璃透明得让人误会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让他们撅着屁股擦地。这幢楼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纸箱拖出来,你才会发现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着深红的漆。但屋内大部分地板坑坑洼洼,表层粗粝,快要还原成原木——那种被伐到岸上、经阳光风雨剥蚀多年地原木。警卫员们尽量让地板干净些。把木纹里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缝里的干饭粒、瓜子壳、铰下来的脚指甲、手指甲。
原来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开满红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让警卫员们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个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但红颜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鹤这天下了班就会来“坐坐”
五点钟左右厂里的警报突然长鸣,一个警卫员向彭主任报告,对立派这次发起地总攻不比往常。他们去城郊动员了一大批农民,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拿着农具的人从山坡上、卡车上、拖拉机上下来。渐渐往钢厂逼近。
对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厂里占少数,本来是无望以武力攻占厂革委会的。他们去农民那里挑拨离间,说钢厂抽了他们水库的水,本来答应给他们接自来水管。但多年不兑现。钢厂的垃圾堆在他们地面上,也没有付过垃圾场地费。他们一旦从现任革委会再次夺权,自来水管道和垃圾场地费全包在他们身上。
小彭扎上铜头皮带,挎上五四手枪。戴上钢盔就走。他在楼梯上却和上楼来地多鹤撞了个满怀。
“不能回家,厂子被包围了!你现在回家会有危险!”小彭说着,拉了她一把。
多鹤跟在他身后快速下楼,又跟他穿过院子,坐进他的伏尔加。他身后所有的警卫员全部跳上自行车,刹那间个个都是赛车运动员,紧跟在伏尔加后面。
不久,多鹤跟着小彭进了厂部大楼。五楼顶上升起一面大红旗。小彭站在红旗下,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们!反动派要迫使我们停产,对于他们破坏反帝反修地反革命大反攻,我们的回答是:坚守岗位!谁敢踏上炉台,就让他在沸腾的钢水里化为一股青烟!”
工厂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围墙内站着小彭一派的工人们,拿着各种自制长矛、大刀,只要谁敢从墙上下来一个,他们就砍翻一个。
几部大吊车开到了厂部楼下。把一袋袋维修厂房的水泥吊到楼顶。工事很快筑起来。
多鹤被安排在厂部会议室里避难。另外有两个老秘书是她的难友。天黑之后,外面喊话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让小彭停止抵抗,尽快投降,不然他地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面的人打嘴仗。厂里的大照明灯都熄灭了,只有几个探照灯在黑暗里划来划去。探照灯光每划到会议室,多鹤就看一眼墙上的钟:八点、十点、十一点
多鹤的两个老难友都快哭出来了。本来还有两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孙子的晚年,这一来是善终不了了。对立派不杀进来,在这楼里困着,也得饿死。
两人想起厂部开会有时会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们果然在一个柜子里摸出一包他们的牙口吃起来正合适的花生米。两人请多鹤地客,给她分出一捧。多鹤把花生米装进工作服口袋,赶紧上到楼顶。
小彭一见她上来,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地衣兜里。小彭面前的地上还摊了一张地图,是手工绘制地厂区地形图。小彭凭记忆把图画下来,向周围人布置守与攻。
他一抬头,见多鹤没走,正看他指手画脚。看不清她的脸,也能看出大事频出的时代他这总指挥的模样又给她注册到心里了,跟其他所有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块儿,同样的了不得。
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会走的。于是小彭大咀大嚼,一边吃一边发布着充满受潮花生哈味的号令,人们一批批领了号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来,等他发新的号令。发号令之余,他就对多鹤说:“快下去!你在我这儿算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