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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咋会知道?”他对这少年心虚地笑笑。
少年张铁沉默下来。小彭觉得他沉默得阴暗无比。他只好挑起话头说:“她到底有啥底细?”
张铁不直接回答,说了一句预言似的话:“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之处,就是要搞清每个人的老底。谁也别想暗藏在阴暗角落里。”
钢厂革委会主任处理过多少复杂残酷的事情,这一会儿却没了主张。
“小彭叔,我愿意跟你干。”
“你是个学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干?”
“你那儿需要刻钢板地吗?我会刻钢板。”
“你愿意上报社来,欢迎啊。”
“我能有张铺吗?”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个家乌七八糟的。居委会的人都写了调查信到我们东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谁也甭想暗藏。”
小彭帮他包扎的手慢了下来。几天后,张铁的话一直让他惭愧。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于不容各种私情,而他却着迷于一个敌人的女儿,着迷那种畸形地“美味”他当然一直伺机品尝这道美味。他的机会来了,她终于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请吧。为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实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愿迈过挡道的张俭。现在她显然迈过来了,或者,就是张俭不再挡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张俭那儿大概变成了秋天的茄子,怀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胶那样耐嚼。
小彭和多鹤在苗圃深处的土包上坐下来。小彭从行军壶里倒出一壶盖樱桃酒,递给多鹤。又举起行军壶在她手里地壶盖上碰了一下。画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阳把细溜溜的树苗拉出细线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丽地格子。没有张铁那一番话,彭主任跟多鹤真的会享受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包糖醋蒜头,工作服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包花生米。樱桃酒的深红是假地,像水彩颜料,多鹤两片不断默诵的嘴唇不久就殷红如樱桃。小彭喝一口酒。赶紧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来个红樱桃小嘴,会让多鹤走神。他再次询问起代浪村和其他几个日本村庄的情景。
“你小的时候,父亲在家干农活吗?”
她说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就应征入伍了。中途回来过几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亲当了个什么官?”
她回答好像是个军曹。
小彭心里一沉。假如多鹤的父亲是个中校或者少校,他亲手杀人的机会或许少一些。军曹却是在时时杀人,电影里最血腥的场面都有军曹,是不是?
“村子里的男人都被迫去当兵了?”
她说不是被迫地。假如谁家有个不愿当兵的男人,这家女人都没脸见她的女邻居。村里的男人个个都很英勇,从来没出过贪生怕死的败类。
多鹤的话间断很多,讲得也慢,但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强多了,话一遍讲下来,就能让人听懂百分之八十,也许百分之七十——对那些从来没接触过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软绸带一样在小彭肚子里飘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头脑里慢慢卷出柔软的旋涡。感觉太妙了。他看看多鹤。也看出樱桃红地旋涡在她眼睛里,在眼睛后面地脑子里。
一个敌人的女儿。电影里地日本军曹是怎样屠杀中国老百姓的?那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只不过他们比被杀害的老百姓们走运。
多鹤两片樱桃红的嘴唇只应该品尝亲吻。它们多娇嫩多甜蜜,它们就是亲吻本身,亲吻的全部含义。
他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嘴唇上,酿成了酒的嘴唇。那根丝绸带子在小彭头脑里漫卷出越来越快的旋涡。
一只手伸进了小彭的衣服,凉凉的手掌搭在他肩与脖子相连的地方。小彭觉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杀了他,他就没有了选择。杀不了他,他反手夺过了刀,她也没有了选择。
多鹤那软刀子一样的手在小彭**的脖子上摸来抚去。这是个暗示吗?暗示她要他解开衣服?小彭满心都是热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张铁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从此跟家里一刀两断。不久居委会的干部们就会收到东北方面的回信,证实多鹤的女日本鬼子背景。这个女鬼子在张家隐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张俭和朱小环才不会那么傻,说多鹤二十多年干的事就是生养孩子。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他们也不会那样说。他们会说张家当年买她,是看她可怜,把她当一个劳力,用来脱煤坯、挑水、扫车站就这些?那为什么把她带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隐瞒了她的鬼子身份?那么,把她裹带了几千里路,为的就是把她永远隐瞒下来,隐瞒一个日本人在这个国防钢铁企业的城市,目的就是让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厂里来挣些小钱?这个钢厂生产的大部分钢都是派作大用场的。用场大得谁也不敢问。那么这女鬼子在钢厂里窜了几年,情报弄到多少?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多鹤在小彭最情急的时刻逃开了。她头上沾着碎草,瞪着大眼。他亲吻她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感觉。感觉是在行动的进行中给置换的,偷偷地给换掉了。
“怎么了?”小彭问。
多鹤瞪着他,似乎这正是她想问的: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