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麦克风学了两声狗叫,于是狗叫声从喇叭里扩散出来震荡了杏园并扩展到无边的原野,这效果的确令人醒脾神往。莫言这小子在一篇散文里描写过这件事。也就是说“大养其猪”现场会上,催动喇叭和麦克风的电流,不是来自国家的高压电线,而是来自我们杏园猪场的柴油机拉着的那台发电机。那条长五米、宽二十厘米的环形胶皮带,把柴油机和发电机连接在一起,柴油机转动,发电机就跟着转动,电流也就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这事物的确神奇无比,别说屯里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惊奇,就连我这样一头智力非凡的猪,也感到大惑不解。是啊,这看不见的电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它到底是怎样产生,又是怎样消逝的?劈柴燃烧之后,还会留下灰烬;食物消化之后,还会留下粪便;电呢?电变成了什么?说到此处,我就想起了西门金龙在杏园猪场东南角那两问紧靠着一棵大杏树、用红色砖头垒起的机房里安装机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还挑灯夜战,因为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边所提到的那些人物差不多都在现场,讨厌鬼莫言总是挤在最前边,不但看,而且还多嘴多舌,引起金龙的反感,有好几次,黄瞳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个小时,他又挤到了最前边,头往前探着,口水几乎滴落到西门金龙沾满机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挤进屋去看热闹的,也无法攀上这棵大杏树,因为这棵狗娘养的杏树主干高约两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权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杨树那样拢着上长,犹如火炬形状。但天可怜我,在这房屋的后边有一个巨大的坟墓,墓里埋葬着一头舍身救儿童的义犬,义犬色黑,雄性,它跳进波涛滚滚的运粮河里救上了一位落水女童,自己却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坟头,正对着机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装窗子,因此我可以将室内的情景一览无余。室内汽灯雪亮,室外一团漆黑,就像当时流行的阶级斗争话语: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只有我看他们,但他们看不到我。我看到金龙时而翻着那本油污的机械手册,时而皱着眉头用铅笔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计算。洪泰岳抽出香烟点燃,抽了一口,然后插到金龙嘴里。洪书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明白干部。还有黄家姐妹,不时用小手绢为金龙擦汗。我看到黄合作为金龙擦汗时你无动于衷,但只要黄互助为金龙擦汗你就满脸醋意。你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也是个敢想敢干的家伙,后来的事实证明,你脸上的蓝痣不但没有影响你勾引妇女,甚至成了你勾引妇女的通行证。九十年代后期县城里的民谣是这样唱的:
别看鬼脸半边蓝,情人眼里赛天仙。
老婆孩子全不要,县长私奔下长安。
我提到这话头没有嘲讽你的意思,我是敬重你哩。一个堂堂的副县长,竟然敢不辞而别与情人私奔,靠打工卖苦力过活,你是天下独一份儿!
闲话少说,机器安装完毕,试发电成功。金龙在西门屯实际上成了第二号实权人物。尽管你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成见很深,但还是跟着他沾了光,如果没有他,你能当上饲养班班长?如果没有他,你能捞到第二年秋天去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制工人的机会?如果没有在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制工人的机遇,能有你后来的官运?你落到今天这地步,不能怨别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jī巴的主。嗨,我说这些话干啥呢?这些话让莫言写到他的小说里好了。
大会按程序往下进行,一切都很顺利,金龙介绍完先进经验后,由县生产指挥部那个穿旧军装的官员作总结发言。这人雄赳赳走到前台,站着讲话,没有讲稿,即席发挥,才华横溢,气度非凡。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弓着腰从后台跑到前台,把那个麦克风的脖子拧直,并尽量地拔高,但依然达不到与官员嘴巴齐平的高度,于是这秘书急中生智,把桌后的方凳放在桌子上,又把麦克风放在方凳上,这小伙子真是机灵,十几年后被提拔成县委办公室主任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顷刻之问,这生产指挥部的前团职军官洪大的嗓门如滚雷一样传遍了四面八方!
“每一头生猪,都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官员挥舞着拳头,极富煽动力地喊着。他的声嗓和动作,让我这头见多识广的猪,联想到了一部著名电影中的镜头。当然我也联想到,如果真能被安装到炮筒中发射出去,在空中飞行的感觉,是不是也会是晕晕乎乎、颤颤悠悠呢?而如果是一头肥猪,突然降落到帝修反的碉堡里,还不把那些坏蛋乐死?
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多,这负责人的讲话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我看到在会场的边缘,那两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旁,两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斜倚着车棚,一个悠闲地抽烟,另一个无聊地看表。那时候的吉普车,其尊贵程度绝对胜过了如今的“奔驰”“宝马”那时的一块手表,其尊贵程度也绝对胜过了如今的钻石戒指。手表被阳光照耀得炫目,吸引了许多年轻人的目光。在那两辆吉普车的后边,是数百辆整齐摆放的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是县、社、村基层干部的坐骑,象征着身份和地位,十几个手持步枪的基干民兵,排成一道半圆形的防线,看护着这些宝贵财富。
“我们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荡东风,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养其猪’的最高指示,学习西门屯大队的先进经验,把养猪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那生产指挥部领导人挥舞胳膊,做着强劲有力的姿势,慷慨有力地演说着。他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泡沫,好像被稻草绳捆绑住的螃蟹。
“发生了什么事情?”隔壁的刁小三从它的尿窝里呆头呆脑地站起来,仰着那粗长的嘴巴,眯缝着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向我发问。我懒得搭理这蠢货。这蠢货也试图举起前爪,将下巴搁在墙头上观望外边的情景,但酒精使它丧失了平衡身体的能力。它刚刚站起来,后腿就酥软,身体跌在屎尿中。这个不讲卫生的家伙,把它的粪便拉在猪舍的每个角落,与这样的脏猪为邻,真是我的不幸。我看到它的头上沾着白漆,那两根龇出唇外的獠牙却涂着黄漆,仿佛镶了两颗暴发户的金牙。
我看到一个油滑的黑影从听会的人群中挤出来——听会的人非常多,虽说“万人大会”有些夸张,但三五千人总是有的——他先溜到那两口安放在杏树下的博山造大瓷缸里,探头往缸里看,我知道这小子是想喝糖水了,但缸里的糖水早被前来开会的人喝光。人们喝水根本不是因为口渴,而是为了吃糖。糖,这甜蜜的物资,是当时的紧缺商品,凭票供应,吃一口糖,大约比现在与心爱的女人做一次爱还要幸福。西门屯大队领导人为了向全县树立自己的良好形象,专门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宣布了现场会期间的注意事项,其中一项就是严禁本屯社员,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不得到大缸边去喝糖水,有胆敢违反者,扣一百工分。外村人争喝糖水的丑态让我为他们感到羞耻。我更为西门屯人高度的觉悟或者说是克制能力感到骄傲。尽管我看到了许多西门屯人眼瞅着外村人喝糖水时那种复杂的目光,尽管我知道西门屯人看到外村人畅灌糖水时心里的复杂情绪,但我还是钦佩他们,他们忍住了,不容易。
但现在,终于有一个小子忍不住了,不用我点名道姓你也猜到了他是谁。他就是我们西门屯建屯一百五十年历史上最馋的小孩,是,就是莫言,就是那个现在猴子戴礼帽装绅士的莫言。这小子把上半截身体探到缸里,好像一匹干渴的马,急于喝到缸底的水,但他的脖子太短而缸又太深,于是他就找来一把白色的铁勺子,用一只胳膊,努劲把大缸拉得倾斜,使缸里残存的糖水汇聚在一侧,然后他伸出勺子去舀。他一松手大缸沉重地恢复原位,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勺子的姿势,我知道他有所收获。他将勺子举到嘴边或者是用嘴靠近了勺子边,然后他慢慢地扬起脖子。从他脸上那表情我就知道这厮尝到了糖的滋味过上了片刻的甜蜜生活。他用勺子刮光了大缸里最后一滴糖水,勺子刮着粗糙的缸底,发出“嚓嚓啦啦”的令我牙碜的声响,这声响听上去比高音喇叭里的声音还刺耳,折磨着我的神经,我盼望有人来制止这小子给西门屯人丢脸的行为,这小子的行为如果再持续几分钟,我就有从树权上掉下去的可能。我听到许多猪都被这声音惊动了,它们醉意蒙咙地喊叫着:“别刮啦,别刮啦,牙碜死我们啦!”那小子把两口大缸掀翻在地,人钻到缸里,大概是用舌头舔缸底吧?一个人能馋到这种程度也算一个奇迹。终于,那小子从缸里站出来了,我看到他破衣服上明晃晃的,我嗅到身上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如果是春天,会有蜜蜂,或者是蝴蝶围着他飞舞,但那时是初冬,蜜蜂蝴蝶俱不见,只有十几只胖大的苍蝇,围着他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有两只还落在了他肮脏、纠结犹如烂毡片一样的头发上。
“我们要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努力,推广西门屯的先进经验,各公社、各大队,第一把手要亲自抓,工、青、妇、群众组织要全力配合。要绷紧阶级斗争这个弦,加强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莫言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吹着口哨,摇摇晃晃地向那两间机房走去。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目光追随着他。我看到他进了机房,柴油机在飞速运转,马力带接口处的铁销子与飞轮磨擦,发出节奏分明的咔哒声。电从这里产生,然后催响喇叭做功:
“各大队的保管员要严格控制农药的管理和使用,防止阶级敌人偷窃农药后向猪饲料里投毒”
值班看守机器的焦二仰靠在墙边晒着太阳睡着了,使莫言得以实施了他的破坏计划。他解开腰带,把破裤子褪到腚下,双手抹着小jī巴——直到这时我还猜不到这小子想干什么——瞄住飞速转动的马力带,一股白亮的尿液落到马力带上。一声怪响,马力带跌在地上,宛若一条巨大的死蟒。高音喇叭突然哑了。柴油机空转,发出尖厉高亢的呜叫。会场,连同数千听众,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水底。官员的演讲声,变得微弱而单调,仿佛从水底传上来的鲫鱼吐泡泡的声音。这可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我看到洪泰岳站了起来,我看到西门金龙从人群中站出来,迈开大步向机房跑去。我知道莫言闯下了大祸,有好果子等着他吃呢!
闯了祸的莫言不知回避,傻乎乎地站在马力带前,脸上挂着一种很纳闷的表情。我猜他小子一定在考虑,为什么撒上一点尿,马力带就会突然脱落呢?西门金龙跑进机房,第一件事就是对着莫言的头顶扇了一巴掌,第二件事是对准莫言的屁股踢了一脚,第三件事是他弯腰抓起马力带,先挂在电动机的转轮上,然后拖着,抻着,把马力带的另一端,往柴油机的飞轮上挂。看着挂上了,但他刚一松手,马力带就脱落了。之所以挂不住带是因为莫言那泡捣乱破坏的尿。金龙用一根铁棍逼住马力带,使它无法脱落,然后他弯着腰,将一块黑亮的皮带蜡抵在皮带上,皮带旋转,蜡被磨短,获得了摩擦力,终于不掉带了。金龙训斥莫言:
“是谁让你这样干的?”
“是我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干?”
“我想给皮带降降温”
生产指挥部的领导人因喇叭停电情绪受到了打击,匆匆结束了他的演讲。一阵纷乱之后,西门屯小学漂亮的女教师金美丽登台报幕。她用不甚标准但听起来清新可喜的普通话向台下的观众更主要的是向那十几位移到了舞台两侧就座的官员宣布:“西门屯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此时电流已经开始供应,高音喇叭里不时传出锥子般的尖叫,尖叫声直上天空,似乎要刺死空中飞行的小鸟。为了今天的演出,金美丽老师剪去了长辫子,梳了一个当时颇为流行的“柯湘”头,更显得英姿飒爽,精干漂亮。我看到舞台两侧那些官员们,都把目光投向金美丽。有的注视金美丽的头,有的注视金美丽的腰,银河公社第一书记程正南的目光一直盯在金美丽的屁股上,十年之后,经过千辛万苦,金美丽终于成了时任县政法委书记的程正南的妻子,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六岁,在当时颇遭非议。但放在现在,谁还会去非议。
金老师报完幕就退到舞台两侧,那里放着一把为她预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架漂亮的手风琴,琴键上的珐琅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椅子旁边,直立着马良才。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脸上表情十分庄严。金老师将手风琴套上肩头,安坐入位,手风琴拉开,放出美妙音乐,与此同时,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欢快、穿云裂石般的美妙声音。一个小过门奏罢,一群革命的小胖猪,迈动着肥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绣着黄色“忠”字的红布兜兜,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舞台。这些都是小公猪,又傻又憨,吱哇乱叫,缺少思想,不够深刻,需要一个领袖人物率领,这时,那个名叫“红红”的小母猪穿着小红鞋翻着筋斗上了台。这孩子的妈是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青岛知青,基因很好,学啥像啥学啥会啥。她的上台引起了一片掌声而那群小公猪的上场只引起一阵怪笑。我看着这群小猪心中无比欢喜,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头猪登上过人类的舞台,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是我们猪的光荣和骄傲。为此,我在杏树上举起一只前爪,遥遥地向编导了这舞蹈的金美丽老师致以革命的敬礼!我也要向马良才致以敬礼,他的横笛,吹得的确不错。我还要向小猪红红的妈妈致以敬礼,这女子能与农民结婚并繁殖出了优良的后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遗传给女儿值得尊敬,她站在舞台后边为女儿们帮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浑圆润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后来在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许多懂音乐人的嘲笑——她的声音出喉,在空中飞舞,犹如一条沉甸甸的彩绸——我们是革命的红小猪,从高密来到天安门——这样的歌词用今天的眼光看显然是不妥的,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正常的。我们西门屯小学这个节目是参加过全县会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奖的;我们这群小猪演员是受到过昌潍地区最高领导陆书记接见的,陆书记抱着小猪红红的照片是在省报上刊登过的。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猪在舞台上倒立着行走,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都热烈地鼓掌,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演出胜利结束,接下来是参观。孩子们表演结束,下边轮到老子表演了。自从转生为猪以来,平心而论,金龙对我不薄,即便没有多年前曾为父子的特殊关系,我也要好好表现,逗领导开心,为金龙增光。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喝了四川的五粮液、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jī巴!”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去他们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们西门屯的下等货色,让他们两个在机器房闹去吧。现在,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在金龙的引领下,已经来在了我的猪舍前面。根本不用金龙开口介绍,参观者就乐了。他们见惯了卧在地上的猪,但绝没见过趴在树权上的猪;他们见多了写在墙壁上的红色标语,但绝对没见过写在猪肚皮上的红色标语。县、社干部们哈哈大笑,后边那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跟着傻笑。穿旧军装的生产指挥部负责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却在问金龙:
“是它自己爬到树上去的吗?”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让它表演一下,”负责人道“我的意思是说,让它先从树上下来,然后再让它爬到树上去。”
“虽然有一些难度,但我尽力试一下,”金龙道“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金龙用树枝轻轻地戳着我的脑袋,用温情的、充满了协商性的腔调对我说:
“猪十六,醒醒,别睡了,下树撒泡尿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树绝技给这群官员们看,却说是让我下树撒尿,这公然的谎言让我心中大为不快,当然我也理解金龙的良苦用心。我会让他满意,但不能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样我就不是一头有个性的猪,而是一条为取悦主人遍地打滚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几下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一个白眼,伸了一个懒腰,引来一片笑声和议论:“嘿,这哪里是猪,简直是个人嘛,它什么都会!”这些傻瓜,以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吗?老子懂高密话,懂沂蒙山话,懂青岛话,老子还从那个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国留洋的青岛知青嘴里学会了十几句西班牙语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语,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后便哈哈大笑。我让你们笑,笑死你们,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让我下树撒尿吗?撒尿用不着下树,站得高,尿得远。为了逗一个恶趣,我改变了定点撒尿的良好卫生习惯,就那样舒坦地趴在树上,将那憋了许久的尿,时紧时缓、时粗时细地撒了下来。傻瓜们大笑不止。我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严肃点!我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炮弹撒尿,说明里边的火药受潮,你们还笑得出来!”这群傻瓜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话,一个个笑喷了,一个个笑流了。那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像撒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他指点着我说:
“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质奖章!”
我虽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还是让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头在舞台上表演倒立的小猪红红学习,就在这颤颤悠悠的杏树枝上,拿一个大顶,动作高难,但一旦完成,必将轰动。我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树杈子,两条后腿支起,屁股往高里翘,头往下低,夹在两根树杈之问。力量不够,早晨吃得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压树权,使它动起来,颤起来,想借它的力气,完成这个高难动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两条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从眼眶中进出来,坚持,坚持十秒钟就是胜利。我听到了一片掌声,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边的前爪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觉到脑袋撞在硬物上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我就昏了过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质白酒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