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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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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马去咋样?”曹学义笑眯眯地问我。

    他见我答应了,掏出烟来给我一支。“放马也很轻省,就二十来匹牲口,上午打出去,下午打回来,不用跑远的地方。夜班由别人喂,你不用管。”好象他特别照顾我,让我去干最舒服的活似的。其实我知道,队里除了我再没有人会放马。现在,人们只是迫不得已地拿一把锹在大田混日子,别的劳动技能都无心去学。

    “那么,谁跟我一块儿放呢?”我点着烟问。

    “你看谁行?”

    “我看‘哑巴’行。”

    他笑道:“你怎么偏偏看上了他呢?把他抽下来,谁放羊?”

    “那你叫别人来给我搭手,不也得从大队上抽一个人么?”在时兴大喊大叫的年代,哑巴是最好的伙伴。

    他想了想:“好吧,队上再研究研究。”

    此刻,我们蹲在麦田旁边的地埂上,看着从田口汩汩淌进来的水流,围着小麦的根部蔓延。前几天下的一场雨把我淋得浑身湿透,却没有把麦田灌足,我们还要浇第二遍水。今天春小麦长得很好,田边有的麦子已经开始怀苞了。农作物有所谓的“边缘优势”长在田边地头的能享受到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分。可是人最好是挤在人堆里面。

    但我总是挤不进去,一直迎着运动的风头。

    结了婚试试看?钻进洞穴里,和大家一样生儿育女,是不是能混进人堆去?在监狱时,审讯人员就曾指着我的鼻子说:“章永璘,你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你等什么?人还在,心不死!你是等变了天以后再娶老婆!”不结婚也会引起他们怀疑;而怀疑就是罪状!

    广播喇叭又响了。金属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它在播送午间新闻:“通过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进行阶级教育,在先进集体、先进人物的带动下,开滦煤矿广大职工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深刻变化。他们破除雇佣观点,增加了主人翁的责任感,共产主义精神大大发扬,新人新事不断涌现;他们打碎了解放前反动统治阶级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锁‘天命论’,进一步解放思想,有力地推动了生产和技术革新的发展”

    我支起耳朵听了半天,只知道了开滦煤矿的工人也信“天命论”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没有说!

    这样的“新闻”我蹲在田埂上也能写十几条。

    曹学义不知怎么也叹了口气,对广播骂了一句“他妈的”站起来,折了根柳树枝,象京剧中策马那样,一路挥舞着走了。

    马老婆子这时才从我身后的林带地里钻了出来。她一手扛着锹,一只胳膊夹着捆干柴。单身的女农工都不在食堂吃。她们有本事自己做饭,并且在做饭中获得女性的乐趣。

    “老章,还不回去?广播都响了。”她从广播里听到的信息就是收工。

    “这块田还没有浇满哩,我还要等一会儿。”我笑着问她“怎么样?”而我看她那张脸又放出了十六岁的光彩,已经猜到了一大半。

    “她叫你自己去说哩!”她也在我旁边蹲下来。“没问题!”她信心十足。“你别听她说不结婚、不结婚,可心眼里巴不得有人来找她。女人都是这样”

    “你怎么跟她说的?”我又向她靠近。“她又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跟她说了是我叫你去说的吗?”

    “当然,我当然说是你叫我去说的罗!她光是说:你让他自己来。”

    “你看有把握吗?别弄得我下不了台。”

    “我不是说了吗?没问题!”

    黄河的水一流进麦田就变成了白色的泡沫,并且不停地欢快地咕咕叫。我觉得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对于未来我倒没有多想。难得的是我迈出的第一步就没有受到挫折。这在过去十几年中似乎还没有过。

    “那么我什么时候去说?”

    “还‘什么时候’!难道你还要挑个黄道吉日不成?”马老婆子指点我“你今天晚上就去。你一进去,我就出来。”

    “我怎么开口呢?”

    “那还不好开口?看你这个聪明人!我已经给你开了头了嘛!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再说,保险成!”

    “你怎么知道保险成?”

    “哎呀!你看你!非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我们俩在一个屋子住了两个来月,我还有啥不知道的!象她这样结过两次婚的人,她还要个啥样的?想嫁当官的,当官的不要她,别看她长得不赖!想嫁工人。户口进不了城。他嫁了你,只怕她美的”

    我稍稍有点不快,我现在希望人家说她好,希望说我要得到她非常困难

    晚上,我到她们房子里去了。我推门的时候忽然感到,这并不需要勇气,并不怎么神秘,完全不象浪漫主义小说上写的那样有一种玫瑰色的气氛。

    房间真的跟洞穴一样,不过点着一盏很亮的灯泡。房间的格局和我跟周瑞成住的那间完全相同,只是干净一点,整齐一点,农场所有的房间都有畜笼式的同一性。十年来“大批判”的发展剥去了人的一切发展,顶峰也就是出发点,于是我们最终还原为生理学意义上的男人与女人,返回到猿刚变成人的那一瞬间。抢亲、拉郎配、父母之命、礼聘、私订终身,直到自由恋爱,那都是以后的事。既然我们刚刚才变成人,还带有灵长目动物的原始性,那么我们相互闻闻身上的气味就行!

    果然,马老婆子笑嘻嘻地嘟嘟了两句,就拿着她手上的针线活出去了。我一点也没吸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你来啦,坐嘛。”黄香久放下手里的书,拍拍她的床铺。好象她已经知道我要来,床上更换了一条洗得很干净的条格布。

    “看的什么书?”

    我以为我有话可说了。我拿起书看了看,原来是半本实用电工手册,连我也不懂。

    “啥书!马老婆子剪鞋样的。”她笑了笑。“我还看啥书,识的几个字都快忘光了。”

    “可以继续学嘛,”我心不在焉地说。我撂下书,想就势坐在她拍的地方,但那本书恰好撂在我最适当坐的地方,我只得又坐在马老婆子床上。

    她又拿起实用电工手册哗哗地翻,低着头拣着看里面的图画。仿佛很专心致志,书里没有一张画片,只有几幅线路图。

    我掏出烟点着,默默地吸了几口。我的精神恍惚游移,因为一切离我原来想象的都太远。求婚,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场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分花拂柳,含笑不语。口舌生香,陈仓暗渡,桃源迷津这不是谈判,而是两份情感的化合,立即就会在化学反应中产生出一种崭新的结晶。可是,这里的爱情呢?有爱情吗?去他妈的吧,爱情被需求代替了!

    一瞬间,我怀疑我选择错了;我完全不应该迈出这一步。我突然产生某种厌恶和烦躁的情绪,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反对我自己。我开始仔细地看着她。这次却是用一种冷静的购买者的眼光。她不能算是很美,但她的脸,她的黑得发亮的头发,的确具有女性的魅力。和马老婆子迥然不同,她的脸上根本找不出一点她生活的经历,只有成天抱着非现实的幻想的人和成天什么都不想的人才能保持青春。那么她是哪一种人呢?她脸上有一种很纯净的天真。这种天真使她的面部泛出一层非现实的、超凡脱俗的光辉。然而,再细细地看,这层超凡脱俗的光辉下面,似乎又掩盖着成天什么都不想的愚蠢。于是,这张脸成了一张十分耐看的脸。叫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愚蠢呢还是天真?

    但是,她端端正正靠在墙壁上的上身,那副象猫似慵懒的、好象经常处于等待人去抚摸她的神情,千真万确就是我在八年中的想象。一个幻影而又不是幻想。微微耸起的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仅在视觉上就使人感到具有弹性。她身上没有一点模糊的地方、无性别的地方,仿佛她呼出的气息都带有十足的女性,因而对男人有十足的诱惑力。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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