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她摇晃着桑丹的肩头“你要明白过来,你已经明白过来了,你就哭出来吧。”
桑丹坚定地摇着头,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水。然后,她再次侧耳倾听,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神情把央金吓坏了,她转过脸去,对她母亲阿金说:“你来帮帮我。”
“你能帮她什么?”
“我想帮她哭出来。”
阿金说:“你们都小看这个人了,谁都不能帮她哭出来。”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着她的目光,说:“桑丹,你说我说得对吧?”桑丹紧盯着她的眼睛里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但阿金感到空气中飘浮的尘土味都凝结起来了,她隐隐感到了害怕。但这个直性子的女人又因为这害怕而生气了。共产党来了,新社会了,人民公社了,虽说自己还是过着贫困的日子,但是穷人当家作主,自己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过去的有钱人弯腰驼背,也像过去的穷人一样穷愁潦倒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据大家推测,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干吗还要害怕她呢?
于是,她又说:“桑丹,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问起来我来了!告诉你吧,你的格拉,那个可怜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着你遭罪了!”
“是吗?”桑丹说。
“是吗?难道不是吗?”
桑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漫上了泪水,要是她的泪水流下来,阿金会把这个可怜的人揽到自己怀里,真心地安抚她。但这个该死的女人仰起脸来,向着天高云淡的天空,又在仔细谛听着什么。她的嘴唇抖抖索索翕动一阵,却没有发出悲痛难抑的哭声,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个字:
“听。”
而且,她的口气里居然还带着一点威胁与训诫的味道。
阿金说:“大家说得没错,你是个疯子。”
桑丹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带着浅浅嘲弄的笑意,说:“听见了吗,色嫫措里的那对金野鸭飞了。”
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桑丹说什么?金野鸭飞了?”
“金野鸭飞了?”
“她说色嫫措的保护神,机村森林的保护神飞走了。”
“天哪!”贫协主席阿金脸上也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央金扶住了身子都有些摇晃的母亲说“阿妈,你不应该相信这样的胡说!”她还对着人群摇晃着她胖胖的,指头短促的小手,说:“贫下中农不应该相信封建迷信,共青团员们更不应该相信!”
“你是说,机村没有保护神的吗?”
“共产党才是我们的救星!”
“共产党没来以前呢?机村的众生是谁在保护呢?”
央金张口结舌了:“反正不能相信这样的鬼话!”
大家都要再问桑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央金和民兵排长索波这帮年轻人要责问她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下宣传封建迷信?
更多的村民是要责问她,机村人怜悯她收留了她,也不追问她的来历,而她这个巫婆为何要如此诅咒这个安安静静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传说中,机村过去曾干旱寒冷,四山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色嫫措里的水也是一冻到底的巨大冰块。后来,那对金野鸭出现了,把阳光引来,融化了冰,四山才慢慢温暖滋润,森林生长,鸟兽奔走,人群繁衍。现在,她却胆敢说,那对金野鸭把机村抛弃了。
怒火在人们心中不息地鼓涌,但又能把这么一个半疯半傻的女人怎么办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悲戚的神情离开了人群。
人们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而且,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她哀哀的哭声,她长声夭夭地哭着说:“走了,走了,真的走了。”
不知道她哭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是机村的守护神。胸膛被正义感充满的年轻人想把她追回来,但是,从东边的河口那边,从公路所来的方向,一片不祥的黑云已经升腾起来了。
黑云打着旋,绞动着,翻滚着,摆出一种很凶恶的架势,向天上升腾。但相对于这晴朗的昊昊长空来讲,又不算什么了。
本来,这种柱状的黑云要在夏天才会出现。夏天,这云带着地上茂盛草木间茵蕴而出的湿气,上升上升,轰隆隆放着雷声,放出灼目的蛇状电闪,上升上升,最后,被高天上的冷风推倒,轰然一声,山崩一样倒塌下来,把冰雹向着地上的庄稼倾倒下来。
问题是,现在不是夏天,而这个春天,空气中飘浮着如此强烈的干燥尘土的味道,地面上怎么可能升起来这样的云柱呢?人群骚动一阵,慢慢又安静下来了。虽然心里都有着怪怪的感觉,但是,看到那柱黑云只在很遥远的河口那边翻腾,并没有像夏天带来冰雹的黑云,那么迅速地攀升到高高的天空,然后群山倾颓一样一下子崩塌下来,掩住整个晴朗无云的天空。
装满桦木的卡车发出负重的呜呜声开走了,人们回到村子午饭完了,再懒洋洋地往山坡边修补栅栏的时候,抬头看看,那柱黑云还在那里。黑云的的底部,还是气势汹汹地翻卷而上,但到了上面,便被高空中的风轻轻地吹散了。晴朗的天空又是那边广阔无垠,那黑云一被风吹散,就什么都没有了。水汽充盈的时候,天空的蓝很深,很滋润,但在这个春天里,天空蓝得灰扑扑的,就像眼下这蒙尘的日子,就像这蒙尘日子里人们蒙尘的脸。
太阳落山时,深重的暮色从东向西蔓延,那柱黑云便被暮色掩去了,而在西边,落山的太阳点燃了大片薄薄的晚霞。这样稀薄而透亮的晚霞,意味着第二天,又是一个无雨的大晴天。
老人们叹气了,为了地里渴望雨水的庄稼,为了来年大家的肚皮。这种忧虑让人们感到从末见过的那柱黑云包含着某种不祥的东西。望望东边,夜色深重。
夜幕合上的时候,那柱黑云就隐身不见了,就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