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个人满地捡东西,邻居都在围着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搬进张先生家后,我以为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所以特别小心,半点错也不敢犯,没想到末了还是让张先生扫地出门。”吴敏又那样怨怨艾艾起来。
我们走到圆山儿童乐园门口,停了下来,坐在门口外面的石阶上,我们都脱去了鞋子,打了赤足,并肩靠在一起。白天这一带那么热闹,儿童乐园里都是孩子们的尖笑声,此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吴敏那怨艾的声音,在黑暗里浮沉着。
“那天黄昏,我提了个破箱子,从张先生家走出来,愈走愈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经过一条小河,大概是舒兰街那边吧,我把那只破箱子往河里一扔,心里想:人都不想活了,还要箱子做什么?我是不忿的,我并没有做错事,张先生也那么不留情——”
“张先生是个‘刀疤王五’,有什么情?”
“‘刀疤王五’?”吴敏愕然道。
“他笑起来,嘴角上好象划过一刀似的,不象个‘刀疤王五’象什么?”
“你真缺德,那么会损人!”吴敏有点不以为然。
“哟,你这条小命差点送在那个姓张的手里,还那么卫护他!”
吴敏双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缓缓说道:
“张先生那个人,脾气是怪一些,有点忽冷忽热,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亲近。他撵我出门的头一天,对我特别好,还送了一只声宝牌的小收音机给我玩,又赞我的豆瓣鲤鱼做得够味,那晚难得他兴致那么高,跟我两人喝光了一瓶白干,对我说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辈子么?’我当然说能,张先生却冷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给你们几分颜色,你们就爬到人头上来了!’张先生告诉过我,从前有个孩子跟他住,他很宠那个小家伙,谁知那个小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倒踢一脚,把他的东西偷得精光溜走。张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开玩笑对张先生发誓道:‘张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给你看!’他叹了一口气,一脸的酒意,摸摸我的头说道:‘阿敏,你哪里懂得?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阿青,你莫笑,我宁愿在张先生家天天洗厨房洗厕所,也强似现在这样东飘西荡游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么?”
“我的家在龙江街,”我说“龙江街二十八巷。”
“唯道你不想家么?”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厉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来“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块!”
我记得第二天,台风过后,我们家里涨水,泥滚滚的雨水,冒过了床脚,总有一尺深,父亲率领着我和弟娃,我们三个人都打着赤脚,穿着短内裤,父亲手里提着一只大铅桶,我和弟娃用脸盆,父子三人,拚命舀水往屋外泼。父亲嘴里一直哼哼嘿嘿在咒骂,弟娃却咬着嘴唇偷笑,好象舀水是件乐事似的。水退后,我们那所又阴又湿的矮房子里,一股泥腥,总也除不掉。父亲后来弄来几把艾草来烧,他说可以去毒,因为弟娃皮肤敏感,中了湿气,发得一身的红疹子。
“你家人呢,你不想念他们?”
“我想我的弟弟。”我说。
“他在哪里?”
“他睡在这个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哦——”吴敏转过头来,望着我,路灯下,他那清秀的脸上,满布着稚气“他长得象你么?”
我把他搂过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他长得倒有点象你,乖乖。”
“莫开玩笑了。”吴敏咯咯地挣扎着笑了起来。
我提着鞋子站立起来,吴敏也立起身,我们两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面,吴敏跟在我身后,一条中山北路,连汽车也看不见了。
“小敏,我们是匈奴还是鲜卑?”我一边跑着步,喘着气回头问吴敏。
“嗯?”
“你不是说我们是游牧民族么?”
“是匈奴吧?”吴每笑了起来。
“匈奴王叫什么来着?”
“叫单于。”
“那么我是大单于你是二单于。”
吴敏追上来,气吁吁地问道: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们呢,阿青?我们逐什么?”
“我们逐兔子!”我叫道。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下去。
21
回到锦州街,已经两点多,我房里的灯竟还亮着,大概小玉回来睡觉了。这两个礼拜,小玉下了班来找我补化学,但是补完后,他仍旧回去陪他的林祥,不在我那里睡觉。可是我一上到楼梯,便听到房间里有人吵架的声音,我心中暗叫不好,是老周,到底让他逮住了。老周来过几次,都让我和丽月两人敷衍过去。有一次,我告诉老周,小玉的外婆得了绞肠痧,小玉赶回杨梅去了——那是小玉教我讲的,其实他外婆家根本不认他母子。老周在我房里,站在床边,指手划脚。他那一张肿胖的面包脸,油汗淋淋,赤得象猪肝,一下巴铁青的胡须桩子,好象根根倒张了起来一般,眼睛瞪得怒圆,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蓝绸的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湿透了一大块。
“你说吧!”老周指着小玉喝道,他那一口上海国语,讲急了,舌头在打结“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卖?捞了多少啦?”
小玉坐在床沿上,穿着老周送给他的那件猩红衬衫,胸前一排扭子都打开了,跷着腿子,打着一双赤足,嘴里歪叼着根香烟,也不答话,呼噜呼噜,猛抽了几口,吐了两上烟圈,才冷笑道:
“你周大爷又不是我的老鸨,我在哪里卖,你管不着。捞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帐,难道周老板还要来抽我的头不成?”
“不要脸的贱货!”老周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瞒得过老子了?谁不知道你泡上了一个日本华侨——”老周突然又转向我乜了一眼“你们这起小赤佬,全是一个鼻孔出的气!我问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头上“那个华侨佬,一夜贴你多少了?”
“林祥么?”小玉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钱的。”
“你听听!”老周又转向我,这回却嘿嘿地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迳?人家是华侨,他就颠着屁股上去,白赔了!你以为你交上个华侨就涨了身价了?一样还不是个卖货?有本事,就马上叫你那华侨佬带你回日本去,叫他拿个笼子把你养起来。”
“林祥说,他正在替我办手续,申请入境证。等我到了东京,要不要他养,还要考虑一下哩。”
小玉说话时,半仰着面,一脸得色。老周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闷吼了两声,脸上的油污鲜亮鲜亮,一条条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地把半截香烟按熄在一只破酱油碟里,却倏地立起身来,脸一沉,指着老周厉声喝道:
“你小爷白赔谁,干你屁事?你姓周的又没有我的卖身契。谁不知道我是公园里的大卖货?还要你来替我做广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颠起屁股上来—一”
啪的一下,小玉脸上早着了一记响巴掌,小玉头一歪,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小玉蹦跳起来,喊道:
“你敢打人?小爷到警察局去告你!”
小玉一头撞到老周怀里,揪住老周的衣领便往外跑。老周抡起拳头乱揍一轮,小玉左闪右闪死也不肯放手,两人扭成了一团。我赶紧上去,将小玉扯开。老周喘了半天,嗓子都发抖了,说道:
“我买给你那么些东西——”
小玉一纵身钻到床底,哗啦啦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掀开盖子便豁琅一倒,把里面的来西都倒到地板上,乱抓乱掏,抓起了三条西装裤,六件各色衬衫,裹成一团往老周怀里一,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来,搓给了老周。老周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裤,气咻咻正要往门外走上,小玉赶上去,连揪带扯,把身上那件猩红衬衫也脱了下来,扔到老周肩上,喊道:
“拿去!”
老周刚离开,丽月却香喷喷地闯了进来,她穿了一袭镂空的黑纱裙,透着一身的肉色。
“这是怎么说?警察来抄过家了么?”丽月用高跟鞋踢了一下撒得一地的衣服。小玉立在乱物堆中,赤着上身,一头一脸的汗水。
“老周刚来过。”我朝丽月使了一下眼色。
“哦,”丽月笑道“胖阿公呷醋了!咦——”
丽月凑近小玉,扳起他的下巴颏,小玉腮上—边五道赤红的指印。小玉赶忙推开丽月的手,垂下头去。
“挨揍啦,”丽月摇头叹道“这就是乱拜干爹的下场!到阿姐那边去吧,小玻璃。阿巴桑熬了桂花酸梅汤,去喝一碗,解解热毒。”
“阿姐这么晚才回来,生意忙啊!”我笑道。
“好说,差点命都没有了!”丽月把胸口的扣子松开,露出胸脯来,用手扇了两下“今晚吧里来了个大黑人,总有六呎五,起码一吨重,活象架坦克车!他一直缠住你阿姐,还要找你阿姐出去开心呢。我哄他上厕所,便从后门溜走了。”
22
“阿青。”
“嗯——”我刚矇着,小玉又把我推醒了。
“我睡不着。”小玉一个人躺在黑暗里抽烟。
“睡不着你就去宝斗里去卖!”我翻过身去没好气地应道。
“阿青,林祥已经走了。”
我的瞌睡已经让小玉吵醒了大半,他把烟递给我,我吸了一口。
“几时走的?”
“今天早上。前天东京总公司打电话来催,那边业务忙,他们老板又病倒了,马上要他回去。”
“那还不好,你的华侨干爹可以接你去东京了。”
小玉转过身来,一只手撑着头。
“昨天晚上,我跟林祥谈到半夜。林祥真周到,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他在我们公司里另外给我安插了一个位置,做潘经理的助手,一个月五千块,比现在要多一倍。”
“嚄,这下你可抖了,玉仔。”_
“他说他回去后,仍旧会按月寄钱来,供我去读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考试。”
“那么我先来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什么?”
“h2s04。”
“要得嘛,小子,开窍了。”
“其实我认真起来,也能读书的。可是——我不要去考开南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你拿你哥哥开玩笑!大热天,替你补习。”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经理你看见了?凶神恶煞,我还去受他那副老虎狗的脸嘴呢?五千块,哪里捞不到?裤带松一松,只怕还不只那一点。”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么多?”
“我去上班,念书,全是讨林祥的欢心呀,他走了,还有什么心思?昨晚他跟我讲得很坦白,他说以后有机会,他会回来看我,东京,他是不能带我去的——”
小玉猛吸了一口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他那位满洲太太倒没有关系,只会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个儿子太厉害。他儿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门口,他儿子撞见他带着一个孩子出来,回家后闹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简直无法做人。他儿子便乘机要挟,家里的事,他儿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带到东京,他儿子发觉了,更不得了。”
“你的樱花梦又碎了,玉仔。”我说道。
“我倒一点也没有怨林祥呢。人家对我真心,才肯对我讲真话。临走时,他也很舍不得,身上的几千块台币都掏了出来给我,他常用的一支派克六一也留下给我做纪念了。阿青,我和林祥在一起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从来我也没给人家那样爱惜过——”
小玉把烟按熄在床头的酱油碟里,躺了下去,双手枕在头底,沉默了半晌,突然问我道:
“‘好色一代男’你看过么,阿青?”
“没有,我很少看日本片。”
“池部良在里头真帅!他穿了雪白的一身和服,站在一棵樱花下面,——我到东京去,就想穿得那样一身雪白,在栅花树下照张相。”
“你穿起和服来,我看倒真象浅丘琉璃子!”
“你知道,阿青。‘好色一代男’是我阿母带我去看的,她自己看过五六遍。她说,我那个卖资生堂化妆品的阿爸,穿起和服来,象足了电影里的池部良。”
“小玉,我看你想去日本想疯了!”
“你知道什么?你们有老爸的人懂个屁!我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个死鬼阿爸,我死也不肯闭目的!”
“好吧,就算你到日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认你,你怎么办?”我看见小玉那般认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也不一定要他认的!”小玉冷笑道“我那么不要脸?自己老爸不认,还要死赖不成?我是要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就行了,就算他长得不象池部良也不要紧,我要看看那个马鹿野郎,是个牛头马面,还是个七爷八爷!”
“要是你爸爸已经死了呢,小玉,那么你的心血不是白费了?”我再激他一下。
“他死了么?他的骨头总还在吧!”小玉的声音有点忿忿然起来“我去把他的骨头拣回来,运到我们杨梅乡下去,好好地造一个墓,供起来,竖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刻几个大大的金字:显考林正雄之墓。以后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扫墓了——”
“玉仔,我看你游水游到日本去算了。”
“游得过去我一定游,”小玉叹了一口气说:“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离开这个地方到东京去,我就改名换姓,从头来起。好兄弟,我十四岁便在公园里出道,前后也快四年了。你以为那个地方那么好混么?你看看赵无常,还不到三十哩,好象哪个坟里爬出来似的。我听说,有人给他五十块,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见他那个鸦片鬼的模样,心里就发寒。你说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了。今晚他那些话,很好听么?就算我不好,在外面野,他来找我,讲几句好话,我也会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对我还不算坏哪!你听见了?他骂小爷是卖货哩!笑话,他又不是百万富翁,那两个臭钱,就想买小爷了?”
小玉猛捶了床一下,却又落寞地叹道:
“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到底是差些的。连林祥那样体贴的人,还不能自己做主呢!”
“算了,玉仔,”我拍了一拍小玉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个考古专家,不怕找不到真古董。”
“也难呀,”小玉笑叹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睡觉吧,玉仔,天都快亮了。”我转过身去。
“阿青,”小玉突然好象记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推我道“你喜不喜欢吃猪耳朵?”
“猪耳朵?”我笑了起来“我喜饮吃卤的。”
“明天我带你去吃卤猪耳朵。我阿母今天下午托人带信给丽月姐,要我明天回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个山东佬到高雄送货去了。”
“万岁!”我叫道“好久没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几盅老酒。”
“这次小爷回去,吃他娘一对大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