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满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高一级穿着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高临下,嘴里叼着根香烟,沙哑着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分比我们高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帐,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地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风流得过了头,才给玉皇大帝打落到地狱里,当了个黑无常!”小玉笑嘻嘻地站在石级下,调侃赵无常道,那群小么儿都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ug8rhf臭嘴烂舌混帐王八,”赵无常挟着香烟那只手朝着小玉乱点一阵,叫骂道:“当年你赵大爷在公园里风流,你身上毛还没长一根,懂个屁?”他狠狠瞪了小玉一眼,却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些小么儿们去讲古去了。
“小兄弟,你们到西门町红玫瑰去理过发没有?”他问道,那些小么儿都摇摇头。
“下次你们理发一定要到红玫瑰,去找十三号去。你们问他:‘十三号,你的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发一定免费。十三号会从头到尾讲给你们听,他和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缘。七月十五,有人还看见十三号在淡水河边中兴桥下烧纸钱,他在烧给桃太郎。桃太郎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人家都说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浮起来。”赵无常猛抽一口烟,叹道:“我记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还来找过我,他刚吃完十三号的喜酒出来,喝得烂醉。他告诉我,新娘子是个超级胖婆,象条航空母舰,屁股上可以打得下—桌麻将,十三号恐怕有点招架不住呢。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泪水直流——谁知道一眨眼,他却嘭的一下跳到河里去了!”
“后来呢?”一个小么儿急着问道。
“糊涂蛋!”赵无常喝骂道“人死了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十三号年年都到淡水河边去祭他,不祭他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寻他。桃太郎死后,他大病一场,头发脱得精光,有人说,是给桃太郎拔掉的。”
“你们这群小东西哪里赶得上咱们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赵无常颇为不屑地感叹道“那几个人,谈起恋爱来,不死也要疯。涂小福到今天还关在疯人院里呢。他就是爱那个华侨仔爱疯的呀!那个华侨仔回美国后,涂小福连他睡过的枕头也舍不得换,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后来他疯了,一听到天上的飞机,就哇哇地哭。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吗?’那个小神经还会用英文问呢!伟大吧?”
“那个野凤凰呢?”另外一个小么儿怯怯地探问道。
“阿凤么?嗳——”赵无常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他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赵无常那沙哑的声音,在潮湿的夜空里游动着,龙子和阿凤那一则新公园神话,又一次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慢慢传开:“阿凤他是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们两人是前世注定的,那个姓王的是来向阿凤讨命的,你们见过么?你们见过有那样疯狂的人么?早上五点钟,王夔龙还在公园里等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象头关在铁笼里的猛兽似的,急得到处乱撞。等到阿凤跟别人睡觉回来,王夔龙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这颗东西。’你们说,这不是疯话是什么?出事的那天晚上,一个大除夕夜,我们都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的中央,阿凤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王夔龙那一刀,正正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
我们踱到莲花池的另一端,池里水涨了许多,一片黑潭,映着一抹濛白的月亮。
“从前池里长满了莲花,都是红的。”我指着空空的莲花池说道。
“市政府派人来拔光了。”小玉说。
“莲花开的时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说。
“你少吹牛,你怎么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龙子告诉我听的。”我说。
小玉老鼠吴敏都好奇起来,一直追着问我龙子和阿凤的故事。
“龙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莲花,放在阿凤手上,他说,那朵莲花,红得象一团火。”
我们四个人绕着莲花池,一圈又一圈地走了下去,我双手勾住小玉和吴敏的肩,一面接过去,细细地诉说起我所知道的公园里那一则古老的故事来,直到深夜,直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乌云堆里,直到陡然间,黑暗里一声警笛破空而来,七八道手电筒闪电一般从四面八方射到了我们的脸上身上。一阵轧然的皮靴声,踏上了台阶,十几个刑警,手里执着警棍,吆喝着围了上来。这一次,我们一个也没能逃脱,全体带上了手铐,一齐落网。
33
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我们排着长龙,一个个都搜了身。老鼠身上的赃物也全给掏了出来:十几包花花绿绿的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国宾饭店的招牌,还有两把铜调羹,一对胡椒瓶,大概也是饭店里污来的,都让警察装进了一只牛皮纸袋,编上了号。有两个三重镇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钻,凶器当场没收,两个小子也带走了,单独审问。搜完身,我们填好表格,个个打了指印,然后才鱼贯而入进到讯问室内。我们大家都在埋怨铁牛,就因为他在公园杀伤人,警察才倒公园时去突击检查的,原来公园开始实行宵禁,我们都犯了逾时游荡的罪名,有些犯了前科登记有案的家伙,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怕给送到外岛管训。有一个前科累累进过两次感化院的三水街小么儿,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次真要唱‘绿岛小夜曲’了。”
讯问我们的,是一个胖大粗黑,声如洪钟的警官,坐在台上,一座铁塔一般。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张大方脸黑得象包公,一头一脸,汗水淋漓,他不时掀起台上一条白毛巾来揩汗,又不时地喝开水。讯问室里的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照在我们汗污的脸上,一个个都好象上了一层白蜡,在闪光。胖警官一声令下,老鼠中了头彩,两个警察下来,把他瘦伶伶地便提了上去。
“什么名字?”胖警官喝问道。
“老鼠,”老鼠应道,毗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兀自痴笑。他站在台前,歪着肩膀,身子却扭成了s形。
“老鼠?”胖警官两刷浓眉一耸,满面愕然“我问你身分证上填的是啥名字?”
“赖阿土。”老鼠含糊应道。我们在下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想到老鼠还会叫赖阿土,觉得滑稽。
“深更半夜,在公园里游荡,你干的是什么勾当?”胖警官问道。
老鼠答不上来,周身忸怩。
“你说吧,你在公园里有没有风化行为?”胖警官官腔十足地盘问道。
老鼠回过头来,望着我们讪讪的笑,脸上居然羞惭起来。
“你在公园里卖钱么?多少钱一次?”胖警官那硕大的身躯颇带威胁地往前倾向老鼠“二十块么?”
“才不止那点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地反驳道。我们都嗤嗤地笑了起来,胖警官那张黑胖脸也绽开了,喝道:
“嚄!瞧不出你还有点身价哩!”胖警官笑道“我问你你在公园里胡混,你父亲知道么?”
老鼠又是一阵忸怩,折腾起来。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胖警官脸一沉,厉声追问。
“先生,”老鼠的声音细细的“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出世我父亲就死了。”
“哦?”胖警官踌躇起来,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毛巾揩揩脖子上的汗水,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便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择手叫人把老鼠带走了。第二个轮到吴敏,胖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单刀直入便问道:
“你比他长得好,身价又高些了?”
吴敏把头低了下去,没有答腔。
“你是o号么?”胖警官啾着吴敏颇带兴味地问道,旁边两个警察抿着嘴在笑。吴敏一下子脸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你在公园里拉过客,做过生意没有?”胖警官大声逼问道,吴敏仍旧低着头。胖警官翻了一翻吴敏的身份证。
“吴金发是你父亲么?”
“是的。”吴敏抖着声音答道。
“你家在新竹?”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你父亲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台北。”吴敏迟疑着答道。
“台北什么地方?”
吴敏扭着脖子却不出声了。
“你父亲在台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来!”胖警官恫吓着喝道“你在公园里鬼混,我们要通知他,把你带回家里去,好好管教。快说吧,你父亲住在哪里?”
“台北——”吴敏的声音颤抖起来。
“嗯?”胖警官伸长了脖子。
“台北监狱。”吴敏的头完全佝了下去。
“呸!”胖警官不禁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这下倒好,你们两父子倒可以团圆了。”
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胖警官也呵呵地笑了两声,把吴敏打发走了,一连又问了几个三水街的小么儿,那几个小么儿都有前科的,胖警官认得他扪,指着其中花仔骂道:
“你这个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皮管子的滋味还没尝够?”花仔却做了一个鬼脸,咯咯痴笑了两声。
轮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时候,他却发起牛脾气起来,怎么也不肯上去。
“傻仔,你去,不要紧的。”杨教头安抚他道。
“达达,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达达在这里,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听话,快去。”杨教头推着阿雄仔上去,两位警察走下来,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赶忙躲到杨教头身后去了。
“先生,让我来慢慢哄他,”杨教头一面挡住警察,一面陪笑道。其中一个却把杨教头一把拨开,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谁知阿雄仔一声怒吼,举起一双戴着手铐的手,便往那个警察头上劈去,警察头一歪,手铐落到肩上,警察哎唷了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另一个赶忙抽出警棍,在阿雄仔头上冬、冬、冬,一边痛击十几下,阿雄仔喉咙里咕咕闷响,他那架象黑熊般高大笨重的身躯,左右摇晃,蓬地一声,象块大门板,直直地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白泡来,一双手象鸡爪一般抽搐着,全身开始猛烈痉挛起来。杨教头赶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钥匙来,撬开阿雄仔牙关,然后向警察叫道:
“先生,快,拿开水来,他发羊癫疯了!”
大家一阵骚动,胖警官把台上那杯开水,赶忙拿了过来,递给杨教头,杨教头从胸袋里掏出两颗红药丸来,塞到阿雄嘴里,用开水灌下去。胖警官命令警察把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却去拨电话去叫医生。经过阿雄仔这一闹,胖警官大概兴味索然了,其余几个人,草草地讯问一番,通通收押。讯问完毕,胖警官的制服都湿透了,他揪起毛巾,揩干净头脸上的汗,走下台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了我们一番,声音洪亮,开始教训我们:
“你们这一群,年纪轻轻,不自爱,不向上,竟然干这些堕落无耻的勾当!你们的父兄师长,养育了你们一生,知道了,难不难过?痛不痛心?你们这群社会的垃圾,人类的渣滓,我们有责任清除、扫荡——”
胖警官愈说愈奋亢,一只手在空中激动地摇挥着,他那张方型铁黑的大脸,又开始沁出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子。他讲到后来,声音也嘶哑了,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我们,怔怔地瞅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惋惜道:
“看起来,你们一个个都长得一副聪明相,可是——可是———”
胖警官摇着头,却找不出话来说了。
那晚,我们全部都关在拘留所里,大家席地而坐,挤成一团,一齐在发着汗酸和体臭。有几个熬不住了,东歪西倒,张着嘴在流口水,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花仔尖细着嗓子,却在哼“三声无奈”
“干你娘,哼你娘的丧,”小玉不耐烦起来,骂道“在牢里还想卖不成?”
花仔头一缩不作声了。
“这下子,感化院去得成了!”老鼠叹道。
“不知道哪一个好?桃园那个还是高雄那个?”吴敏插嘴问道。
“听说高雄那个比较好,”我说“桃园那个还要戴脚镣的。”
“你们猜,咱们会不会送到火烧岛去?”老鼠咋了一下舌头“我看铁牛那个小子,送到火烧岛老早喂了鲨鱼了。”
“你这个死贼,要送火烧岛,第一个就该押你去!”小玉笑道。
“要去,咱们四个人一齐去,”老鼠咧开嘴吱吱笑道“弟兄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这起屄养的!”杨教头突然睁开眼睛骂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养神“你们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烧岛去?还不快点替我把嘴闭上!师傅想法子把你们弄出去就是了!”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下监,只是几个有前科的流氓及小么儿,给送到桃园辅育院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把傅崇山傅老爷子请了出来,将我们保释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