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王先生要喝杯酒么?”我也立起身来,问道。
“好的——”他迟疑道“那就给我一杯白兰地吧。”他脱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头发也濡湿了,一绺绺重叠在头上,更加墨浓。我去倒了一杯三星白兰地来,看见他仍旧站着,便问道:
“王先生要坐吧台还是坐桌子?”
“到那边去吧。”他指了一指最里面一角,一张空台。
我端了酒,拿了一包三个5香烟,便跟了他过去,他卸掉雨衣,掏出手帕擦掉额上脸上身上的雨珠,才坐下来。
“你也坐下来吧,”他指着他对面的座位,我把酒杯搁到他跟前,也坐下了。
“你近来好么,阿青?”他望着我,问道。
“我很好,王先生。”我答道。
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捧起酒杯,啜了一口白兰地,咂咂嘴,舒了一口气。
“我一直挂着你,向人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间安乐乡工作,所以今晚特地来看看你。”
“谢谢王先生。”
“这家酒吧还不错,生意好么?”他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
“本来天天晚上都是满的,今晚大雨才没有人来。”我拆开香烟,敬了他一支,替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支。
“当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着我笑道。
“可以遇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烟笑道。
“阿青,我在纽约也在酒吧里当过两年酒保呢,”王夔龙说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谷’,在曼赫顿七十二街上,就离中央公园不远。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哥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白人,也有少数东方人。”
“美国也有象我们这样的酒吧么?”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东京有许多,是小玉告诉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王夔龙笑叹道“纽约一个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还讲究得很,都是有钱人上流人士去的,医生喽、律师喽,进去还要穿西装打领带呢。有些在学校附近,专门是大学生聚会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夹克,骑摩托车,他们叫做sm吧。”
“sm是什么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狂的意思。”
“哦——”我想告诉他,我们这里也有,老鼠就碰见过,手臂上烧起几个烟泡。
“不过我们那个‘快活谷’比较特殊一点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汉,不少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庇护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瘾或者性病。我去当酒保,一来想赚几个零用钱,二来我也喜欢躲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地窖里,跟那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不过我赚来的两个钱,大多贴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为他们总是没钱看病,毒又戒不掉—一”
王夔龙摇摇头,他那青白的脸上浮漾着一抹无奈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默默地吮着杯中的白兰地。
“王先生—一”我拭探着问道“小金宝呢?”
常来安乐乡的三水街小么儿花仔,告诉我一个多礼拜以前,他在西门町撞见王夔龙带着小金宝在街上走,王夔龙又高又瘦,小金宝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龙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象只欢跃的小哈吧狗儿似的。三水街的小么儿圈子里都那样传说,自从那个台风夜王夔龙把小金宝带回去后,就收养他了。花仔根艳羡又带着醋意地说道:
“龙子替那个小瘸子买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么穿,他那只跛脚却穿不上鞋子——只好打着光脚板满街跳!”
“小金宝么?我刚才还去看他来——他在医院里。”王夔龙那双碧磷磷深坑的眼睛陡地亮了起来。
“他病了么?”
“小金宝昨天早上在台大医院动了手术,是台大最有名一位外科医生开的刀,手术很顺利,可是人却辛苦了——一你知道他那只右脚,是天生的畸型,走路只好用脚背——”
我记起在公园里小金宝爬上莲花池的台阶时,蹒跚吃力的模样。他平时都不敢在公园里露面,总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莲花池畔只剩下两三个游魂了,他才蹦着跳着,从林子里一下钻出来,东张西望,象头受惊的小鹿似的。
“开了刀他的脚会变好么?”我问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宝那只畸形的右足,因为不能穿鞋了,脚背磨得起了一层酱紫色的老茧。
“我跟医生详细讨论过,台大几个医生会诊,据他们的诊断,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问过小金宝本人,得他同意,我们就决定开了—一倒是难为了他,小家伙很勇敢哩,麻药过后,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声也不吭。”
王夔龙说着又叹息道:
“他那只畸型的右足,不知让他受过多少罪。他告诉我,三水街那群小么儿恶作剧,有时围住他,要他用脚背一拐一跳地走圈圈。他们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宝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里长大的,他母亲是三水街的一个暗娼,小金宝说他小的时候,他母亲在家里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亲把风。他记得他母亲有几个老客人,他直管叫他们阿爸。我问他;‘小金宝,你自己的父亲呢?’他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咧开嘴说道:‘不记得了。’——”
“阿青——”王夔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抚摸着他那只创痕累累的跛脚时,我的心都在发疼,总希望能够替他治好。这次开刀虽然还不一定作准,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应他,出院后,第一件事,我就带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双软底皮鞋,可怜他一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今天我去台大医院看他,痛减轻了些,可是整条腿却肿了起来,大概伤口有点发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台大的护士小姐有多可恶?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天,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么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会突然想起你来,所以来找你聊聊。”
“王先生还要来杯白兰地么?”我看见王夔龙把手中那杯白兰地饮得一摘也不剩了。一只空杯子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手里。
“好吧,”王夔龙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刚才我的头有点痛,喝了杯白兰地,倒散发了。”
我又到酒吧台那边,斟了一杯白兰地端给王夔龙。
“阿青,你现在生活还好么?还需要什么没有?”王夔龙定定地注视着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关心着你的。”
“我现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感到王夔龙接近我,我就开始想逃,我记得那晚我从他父亲那间古老的官邸仓促爬过铁门出来,把腿都划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们师傅开了这家安乐乡倒真是给了我们一个象你所说的‘庇护所’。我们生意好的时候,小费还不错呢。而且现在我又搬到傅老爷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对我很好,在他那里吃住都不要钱。”
“傅崇山——你是说谁?”王夔龙突然坐直了,有点激动起来。
“王先生认识傅崇山傅老爷子么?”我问道“傅老爷子是山东人,从前在大陆当过副师长的——一”
王夔龙伸出他那只瘦骨棱棱的大手一把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点发疼了,他那更深坑的眼睛烁轹发光,急切而郑重地对我说道:
“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爷子说:王夔龙从美国回来了,无论如何希望能见傅老爷子一面,请他明天下午两点钟在家里等我。”
18
回去第二天我把王夔龙的口信告诉傅老爷子,傅老爷子并没有感到惊讶,沉思片刻。却叹息道:
“我早听说他回来了,我算着他也该来看我了。”
“老爷子也认识王夔龙?”我好奇问道。
“我跟他父亲王尚德是旧交,抗日时期,我们都在五战区,算是袍泽。不过我退得早,王尚德倒是升上去了,官做得很大。从前在南京,我们都住在大悲巷,过往很密,到了台湾,才渐渐疏远了。夔龙—一我是看他长大的。”
傅老爷子本来打算下午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也因此打消,他换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竹布唐装,坐到客厅里,等候王夔龙,并且吩咐我烧水沏茶。王夔龙准下午两点钟到,他穿了一身黑西装,连领带也是黑的,衬得他的脸色愈更苍白,他腮上的胡须刮得铁青,一头蓬乱的浓发倒抹上了油,梳整齐了。我引他到客厅里,他见了傅老爷子,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傅伯。”
“夔龙,”傅老爷子也颤巍巍地立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迎着王夔龙唤道,他佝着背,勉强仰起头来,王夔龙赶紧上前,握住傅老爷子的手,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傅老爷子叫王夔龙就了座。我去沏了一壶铁观音,用茶盘端到客厅,替他们两人都斟上了茶。傅老爷子棒起茶杯,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王夔龙也举起杯子,默默地饮着茶。
“傅伯,我一回来就想来找你的。”王夔龙终于开口道。
“我知道,”傅老爷子点头答道“我也在等你。”
“我是一直都想回来的。”
“这些年,在外面,也够你受的了。”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喟然叹道。
“四年前姆妈过世,我打电报给爹爹,要回来奔丧,爹爹不准。”
“夔龙。”傅老爷子举起手叫了一声,却又默然了。
“你父亲——”过了片刻,傅老爷子开口道“他也很为难。”
“我知道,”王夔龙惨笑道“我们王家不幸,出了我这么一个妖孽,把爹爹一世的英名都拖累坏了。”
“你要明白,你父亲不比常人,他对国家是有过功勋的,”傅老爷子劝解道“他的社会地位高,当然有许多顾忌。你也要为他着想。”
“傅伯,我在美国埋名隐姓,流浪十年,也就是为了爹爹的一句话啊。”王夔龙的声音充满了愤懑“我临走的时候,爹爹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他那句话,说得很决绝。我明白,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在纽约我们还有不少亲戚,我从来也不去找他们,也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为了不要再添加爹爹的麻烦。可是傅伯,这次爹爹去世,他临终都不让我回来见一面,连葬礼也不要我参加呢。我叔叔告诉我,是爹爹交代的,他的遗体下了葬才发电报给我。”
“出殡那天,我去了的,”傅老爷子的声音也有点沙哑起来“是国葬的仪式,令尊的身后哀荣算是很风光了。那天有关系的人通通到齐,你们家亲友又多,你在场,确实有许多不便的地方。”
“当然喽,”王夔龙苦笑道“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生前我已经使爹爹丢尽了脸,难道他出殡那天大日子还要去使他难堪么?回来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替爹爹上坟,直到大七那一天,我才跟我叔叔婶婶他们一齐上六张犁去。爹爹的坟还没有包好,一堆黄土上面,盖着一张黑油布。我站在那堆黄土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看见叔叔满面怒容,我知道,他一定暗暗在咒骂我:‘这个畜生,来到父亲墓前,还不掉泪’——”
王夔龙冷笑了两声,突然间他抬起头来,他那双深坑的眼睛炯炯发光,苍白的面颊变得赤红,激动地喊道:
“傅伯、傅伯,他哪里知道我那一刻内心在想什么?那一刻我恨不得扑向前去,揭开那张黑油布,扒开那堆土,跳到坑里去,抱住爹爹的遗体,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来,看看洗不洗得净爹爹心中那一股怨毒—一他是恨透了我了!他连他的遗容也不愿我见最后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象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放逐令,象一个流犯,在纽约那些不见天日的摩天大楼下面,到处流窜。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入了土了。他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王夔龙的声音好象痛得在发抖。
“夔龙,”傅老爷子也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肩胛高高耸起,他的驼背压得他好象不堪负荷了似的,他那双铁灰的寿眉蹙成一团“你这样说你父亲,太不公平了!”
“不是么?不是么?”王夔龙喊道“傅伯,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爹爹去世以前,你一定见过他的。”
“他病重时,在荣民总医院,我去看过他一两次。”
“他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谈了一些老话,他精神不好,我也没有多留。”
“我知道嘛,他不会提到我的了。他对我是完全绝了情了。”王夔龙拚命摇头。
“夔龙,你只顾怨你父亲,你可曾想过,你父亲为你受过多少罪?”傅老爷子似乎有点动气了似的。
“我怎么没有想过呢?”王夔龙无奈地说道“我就是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机会,我设法弥补一些他为我所受的痛苦。”
“你们说得好容易!”傅老爷子也颤声叫了起来“父亲的痛苦,你们以为够弥补得起来?不错,夔龙,你父亲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而这些年我也很少与你父亲来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绝不会在你之下。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尽了折磨,但是你以为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你父亲也在这里与你分担的呢!你愈痛,你父亲更痛!”
“可是——傅伯—一”王夔龙伸出他那嶙峋的瘦手抓住傅老爷子的手背,哀痛地问道“为甚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要见我呢?”
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他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怜悯,喃喃说道:
“他不忍见你——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忍见你。”
19
王夔龙离开后,傅老爷子已经疲惫不堪,满脸困顿的神情,背更弯驼了,而且又开始感到心在绞痛。我赶忙服侍他用了药,扶他进房躺下休息。傅老爷子不想吃晚饭,我自己一个人胡乱添了一碗剩饭,将中午吃剩的一碟芹菜炒牛肉拿来送饭。我告诉傅老爷子冰箱里还有半锅火腿冬瓜汤,要是饿了,随时热来吃。本来我打算向师傅告假一晚,留在家中陪伴傅老爷子,可他不肯,坚持道:
“你只管去上班,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下,松散松散就好了。”
我在安乐乡,心里一直悬挂着,怕傅老爷子病发。我跟师傅说明,师傅要我提早下班,不到十点钟,我就回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倒起来了,他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客厅里,独自出神。客厅里的供桌上又点上了檀香,静静散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老爷子好点了?心还疼么?”我问道。
“我睡了一觉,好多了。”傅老爷子微笑道,脸上仍有一丝倦意“这么早就回来了?”
“师傅要我早点回来,怕老爷子有什么使唤。”
“难为你挂心。”
“老爷子饿了没有?”
“我刚才把汤热了,喝了一碗,心里很受用。”
“还要不要我去下碗面条来呢?”
“不必了,”傅老爷子挥手阻止道“阿青,你去沏壶茶来,陪我坐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到厨房里去烧开水,泡了壶龙井,端到客厅,替傅老爷子斟上茶,在他脚下一张矮圆凳上坐下。傅老爷子捧起茶杯,啜了两口龙井,惋惜叹道:
“王夔龙,没料到他竟变成了这付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听说他从前长得很好的呢。”我插嘴道。
“不错,那个时候,他确实仪表堂堂,书又念得好。他父亲王尚德,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进外交界,创一番事业,本来打算送他出国深造的,连手续都办好了。他却偏偏闯下那滔天大祸,害人害已,也害苦了他父亲—一”
“我听说他那个案子很轰动,报纸天天登。”
“他害得他父亲,无法做人,有好一阵子,他父亲人也不见,他又怎能怨他父亲绝情啊!”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我,铁灰的眉毛蹩在一起。
“你们这些孩子,哪里能够体谅得到父亲内心的沉痛呢?”他伸出了一只手,压在我的肩上,郑重地说道:“阿青,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已经把你当做自己人一样了。你也有父亲,我敢说你父亲这一刻也正在为你受苦呢。我也有过儿子,我那个儿子,也象王夔龙一样,曾经叫他父亲心碎。今天晚上我就要讲给你听,讲给你听一个父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