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有个道士正对她毛手毛脚,我一惊,走过去大声喝道“住手!大胆奴才,宫里小主你也敢动手动脚,不要命了么!”
那道士面目可憎,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回身细细端详我的衣饰片刻,大抵料定我是个不得宠的,竟走过来捂我的嘴,说“小娘子可小声着点。燕飞小主的命就捏在我手上,惊动静嫔娘娘就不好了!”
我死命推开他,冷然喝道“还不快放了她!你不知道滥用巫术是犯了宫规的么?”
那道士见我不识相,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忽然扯过一根绳子来捆我的手,我吓得后退数步,胡乱摘下一只宫灯掷过去,柱子周围堆放着一些符纸和幡布,都是易燃之物。花园里一时火光大盛,道士急忙去救火,我趁乱解开燕飞,拉着她就往外跑。可是静嫔已经带着一众宫人赶了过来,将我和燕飞围在中间,静嫔脸上露出怒意,盯着我道“好你个霍如歌,竟然在我静兰苑里放火!”
我自知闯了祸,当下也不言语,拽着燕飞就往花园的后门跑去。不知跑了多久,燕飞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我回头奋力拉扯她,说“今天要是不跑出去,我们就没活路了。”言语间甚是悲凉,却在步履凌乱间撞上了一个人。
我回过头,只见那人一袭明黄长袍,上头绣着二龙戏珠图样,栩栩如生,腰间系着蓝宝石佩带,华贵非凡。我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他俊美深沉的眉眼。
我几乎昏厥,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背,刚得罪了静嫔,现在又撞到皇上,真是十条命也不够我赔的。当下心念如灰,跪在地上也不言语。
四下沉静了许久,我却在低垂的眼帘下看见一双镶宝石乌黑缎靴,以及皇上明黄垂地的衣角。他轻轻拈起我的下巴,幽深双眸中像是忽然间充满了暗涌,波涛滚滚,没有缘由。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从深深的忧伤到深深的眷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不受宠的小主,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被他这种眼神惊住,半晌,只听静嫔试探地叫了一声“皇上”
他微一垂目,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懒懒瞥一眼静嫔,道“你在静兰苑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平素都由着你,现在怎么连火都烧起来了?”
静嫔大骇,急忙跪地俯首,道“皇上,臣妾也是为您祈求安康,是她在我宫里放火,才”
皇帝眼中突现冷峻,静嫔素来伶俐,急忙噤声不语。他眸光转缓,对静嫔吩咐道“今天的事谁都不准再提。你先回去吧。”说着,轻轻扶起我,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我面对眼前这番转折,不由有些迷茫,愣在原地没有回答。
燕飞急忙上前,跪地道“回禀陛下,她叫如歌,住在临秀阁。臣妾名叫燕飞,与如歌住在一起。”
“嗯。”皇帝看她一眼,缓缓应了,竟伸手来拭我脸上的污渍,道“你们住在临秀阁,料定也没机会常去玉液池。现在去沐个浴,晚点再回宫吧。”
我又是一愣。平素去玉液池沐浴的嫔妃都是三品以上的,我以往哪里有这样的资格?燕飞却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急忙伏地谢恩道“谢皇上!”
四.{我满心忧虑和等待,起伏不定。推门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从太液池回来,我想着这一天的种种奇遇,不由茫然。我想起那个曾在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抱我的男子,惊鸿一瞥,可他到底是把我认作了旁人。
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我满心忧虑和等待,起伏不定。站在窗前,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修长身影推门而入,竟是宁王。
皇上抬头,看见是他,微微一怔,眸光深沉。
“你已经见过她了?”宁王盯住他片刻,沉着脸问。
“嗯。”皇上复又低头写字,淡淡答道。
“我要带她走。”我躲在窗下,心中纳闷,他们可是在说我?
“不可能。”皇上淡淡的回答。
宁王忽然走过去攥住皇上的衣领,神情似是极为痛楚“我输了你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皇上目光沉沉扫过他的脸,轻轻拂开他的手,冷冷道“这几年来,你该知道朕是为了什么,才留下你的性命,任你富贵荣华,呼风唤雨。”我大惊,他们的话我却越来越不懂。
宁王一怔,半晌狠狠松开了手。转身推门走出来,却正撞上藏在廊下的我。
他眼中有我不懂的剧烈的情愫划过,一把握住我的腕说“你跟我走!”
我愣在原地,心想他只是个富贵的王爷,一旦惹怒了皇帝,他以后可还有好日子过么?念及于此,我不由挣扎着抽回了双手。
宁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怒火,他握住我的双肩,狠狠道“段梅苏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难道你愿意留在他身边,愿意留在这血腥的后宫么?”
我忽然心酸,你竟以为我是贪图富贵么?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惊鸿一瞥。我又何尝不想跟你走,我又何尝想留在这可怕的后宫。可是一旦走了,搭进去的不只是我的性命,还有你的前程啊!我冷冷后退一步,道“宁王也不过是将我认作了别的女子,纵使留下来再苦再艰难,我也不愿去做旁人的影子。”
他一怔,看了我许久,难过之中夹着一丝莫名的悲悯。
我没有回头,我不愿去看他的背影。径直走进房间,我知道这样的距离,屋里的皇上一定已经将这一切听在耳朵里。
见我推门进来,皇上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像是认识了我很久。他将手中的奏折缓缓扣上,说“你过来。”
我闻言,缓缓走到他身边,龙涎香的味道铺天盖地,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轻抚着我的长发,声音里透着一抹我不懂的深沉,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他说“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
我在他怀里,脑中一时闪过数个念头,我想到宁王,又想到静嫔,脑中乱成一团。他的唇却忽然压过来,气息温热,却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他手心里易碎的珍宝。他恍惚在说“我要给你世上所有的幸福,再也不让任何人伤你的心我不会再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最爱是你。”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为“朕”他的眼神一瞬间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他的吻愈加灼热,我无力地环住他的颈,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芙蓉绣帐缓缓落下,红烛无声地映起帐子里的一轮春色。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我这里留宿一晚。临秀阁里所有内侍和宫女的态度也都跟着变了。我先是被封为美人,后来也在三年里连晋三级。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曾在小产前不久第一次偷跑出皇宫。
“顾雪嬛是谁?”我直直问向宁王。
他微微一怔,神色转为悠远,缓缓答道“我此生最爱的女人。”我正待再说什么,他却打断我说“你忘了这个名字吧。”他将手中折扇放在我手里,说“留个纪念。段梅苏,他会待你很好的。”
五.{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如他所言,皇上待我真的很好。
那日大正宫里只剩下我与他,皇后刚被废掉,他却要封我为后。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他唇边却闪过一抹悠远的笑容,高高在上又不容违逆,一字一顿道“朕就是要宠你,要将这世上最好的全都给你。”说着,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将一个锦盒放在我手里。
我缓缓打开,里头是一件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我将它捧在手里,下意识地说“皇上”
他握了握我的手,笑着嗔道“说了多少次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朕梅苏。”他的神色飘忽,却又极是欢欣,道“朕爱看你穿这个。”
我抓紧了那柔软的布料,心却忽然抽紧了。
或许一段往事最好的结局,就是埋进时光的尘烟里,再也不让人知晓。
梅苏,我的王,为何我明明是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却又觉得那么远。纵使你从来都肯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从来都肯给我冠绝后宫的盛宠。
想起不久以前燕飞曾来找我闲聊,她说,今日无意遇到一个前朝宫人,他说咱们的皇上登基前并不是太子呢有个女子在他夺嫡过程中帮了他很大的忙,她想必是风华绝代的吧,连风流倜傥的宁王都为了她终身不娶呢。
我重重一怔,心中仿佛有个隐约的念头被触动,其后却是说不清的骇然,我颤抖着问“那个女子,可是姓顾?江北顾氏,顾雪嬛?”
燕飞一愣,笑道“原来你知道啊。亏我还当秘密来同你说呢。”
我不在言语。其实心中已早有预感,只是不愿去追究罢了。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何宁王和你,都会如此垂怜于我。所有过去的影像也都对上了缘由。
原来你也不过是把我当作了旁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你泪流满面,总会颤颤地叫我一声,雪嬛。这个陌生的名字,藏尽了你一生的心事。
我打开宁王当年送我的折扇,画上的女子就是穿着这样一袭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眉目与我如出一辙,却比我多出一种精明和智慧在里面。我在心里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不要追问,不要怨怼,可是却还是那么不甘,因为这三年的朝夕相对,我竟已爱你入骨。
皇上面上一僵,冷然问道“这扇子从哪里来的?”
我心中一痛,道“梅苏,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我好,是不是只因为我像她?你心里爱着的,从来都是这个顾雪嬛!”我手一抖,折扇狠狠掉落在地。梅苏却不看我,只是俯身拾起,放在手里小心地摩挲着,厉声道“放肆!雪嬛的名字岂是你叫的!是朕平日宠坏了你!”说着,他竟拂袖而去,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对我。
原来。
这烈如浓酒令人心醉的爱,竟没有半分是为我。
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其实梅苏他并不明白我的意思。雪嬛,雪嬛,这个名字我听得太多,他在睡梦里总是那样唤我,那已经成了我心中隐忍许久的一根刺。我越是爱他,那刺就扎得我越疼。
可是如今,我却仍是忍不住去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的背影那样决绝,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因为我唤醒了他的梦。
尾声
半月之后,如婕妤溺水身亡。皇帝大恸,三日不食。多亏如婕妤生前好友燕飞不停宽慰,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才渐渐宽慰。
前皇后于氏被御赐毒酒。众人都说,是她因为被废后而心生怨怼,错手将如婕妤推入水中。于氏抵死不认,可是皇帝气火攻心,又哪里听得进她的辩解。
我的魂魄日夜盘旋于临秀阁之上。我总是看见我被打入冷宫之后的那个夜晚,燕飞引我到池边,趁我不备狠狠将我推下。她的笑容狰狞而悲痛,她说如歌,有你一日,皇上就不会再看其它的女子,即使你已身在冷宫。如歌,你不要怪我。
其实她也该知道的吧,皇上不去看其它女子,并不是为我。
然后我恍惚又看见,那日我被皇后痛打,是她讲我护在身后,我说原来这后宫里唯一的一点姐妹之情,也要败给了死亡。
那日梅苏在梦中,第一次叫了除却雪嬛之外的名字。如歌,如歌,是朕辜负了你。
可是他是否还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与顾雪嬛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一世相逢,寂寞如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