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门没有关。谭斐的手机孤单地躺在沙发上。我走进去,绢姨的小卧室的门也没关。绢姨的公寓很小,站在沙发旁边的话什么都看得到。
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她们紧紧地拥在一起。绢姨的脸上全是眼泪,似乎正在入睡。姐姐轻轻地qin她的脸,她的泪痕,还有她还残留着口红的嘴。绢姨突然醒了。姐姐微笑,望着她有点诧异的眼睛:“绢姨,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北琪。”她望着她,新的眼泪淌了下来——仔细想想我从没见过绢姨的眼泪“北琪,男人全是hundan。”姐姐抱jin了她,直起身子,跪在绢姨的床上。她正好看见我的时候,我也正好看见她的脸。姐姐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像个母亲一样,脸颊贴着绢姨乱乱的头发。我突然转身离开,因为我觉得姐姐不愿让人看到那样的美丽。它来自另外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绢姨,她站在明亮的客厅里,对我们一笑,我顿时不知所措。原来不是只有绢姨那样的女人才会拥有这种瞬间。
谭斐奇怪地看看我:“怎么了,安琪?”“没有。”我笑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像匹小野马一样狂奔着。我把手机放进他的口袋里,突然发现这个动作有点太qinni了,可是我不愿意把手抽出来。我离他这样近,我的手指触得到他的气息。他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灯,他的大手也放进了口袋里,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他说:“忘戴手套了吧,冷吗?”路的尽头,烟花升上了天空,一九九九年来临。我说:“谭斐,新年快乐。”
一九九九年,全人类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新世纪,地球并没有如nuochadanmasi说的那样gameover,在我们的城市,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唱遍了大街小巷。年底的时候,一个似乎从好莱坞电影里窜出来的sha人kuang搅得人心惶惶——全城的中学取消了晚自习。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九九九。
三月七日,既不考研也不忙着找工作的姐姐跟绢姨一起去了贵州。在山明水秀的自治乡里拍摄那些唱山歌的姑娘。回来后,路途的劳顿反而让姐姐胖了一点,更加神采奕奕。她说那真是世外桃源。
四月十五日,博士考试结束。谭斐和江恒的成绩不相上下。爸爸选择了江恒,不过江恒这种跨专业的学生需要学校的审核和特别批准——所以从理论上说,结果还算悬而未决。不过我们家倒是已经阵线分明。妈妈那天没做晚饭,所以我和爸爸又去了maidanglao。想叫姐姐一起去的,可她忙着在暗房帮绢姨冲照片,没空。
五月四日,谭斐收到mei国中西部一所大学东亚系的全额奖学金通知。
六月七日,星期六。夏天来临。
爸爸在学校里有学术研讨会,谭斐跟江恒都参加。晚餐桌上,又只剩下了女人以及女孩儿。只有四双碗筷的餐桌看上去难得的清爽。最后一道菜上桌,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好。“喔——”绢姨叫着“真可惜姐夫不在。”“不在更好,”妈皱着眉头“省得我看他心烦。”我和姐姐相视一笑,姐姐淘气的表情令人着迷。
“绢,你跟她们说了没?”妈妈放下胡椒瓶,问道。
“还没。”绢姨还是淡淡的。
“说什么?居然不告诉我?”姐姐装作生气地瞪着眼睛。
电话铃响了。妈妈接完以后对我们说:“有一个病人情况突然恶化了,我得去看一下。你们慢慢吃。半个小时以后别忘了把炉子上的汤端下来。”于是只剩我们三个面对这桌菜,有种寡不敌众的感觉。
“开玩笑,”绢姨说“谁吃得了这么多?”
“妈做七个人的菜做习惯了。”姐姐笑。
“也对。”绢姨也笑“不过以后谭斐是不大可能再来了。我想姐也不会愿意邀请江恒。”
“安琪,”姐姐转过脸“怎么办?谭斐不会再来了。”
“讨厌!”我叫着。
“别戳人家小姑娘的痛处。”绢姨也起着哄。
“讨厌死了!”我继续叫。
“不过话说回来,”绢姨叹口气“我以后一定会想念姐做的菜。鬼知道我会天天吃什么。”
“你,什么意思?”姐姐问。
“安琪,北琪,”绢姨换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有件事情还没跟你们讲。绢姨要到法国去了。”
“姐姐也一起去?”我问。
绢姨还没回答,姐姐就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姐姐问。
“北琪,”绢姨拿出打火机,开始在口袋里摸索烟盒“别这么任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姐姐喊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正在告诉你。”绢姨淡淡地说。
“不对!”姐姐的声音突然软了。“不对。”她重复着。我在她脸上又找到了当时她在台灯下撕那些试卷和素描纸的表情。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脸。“不对,你说过,你忘了,在贵州的时候,你说过。等我大学毕了业,我们就到那里租一间房子,住上一年,你想拍很多那里的照片。你还说——”
“北琪,我们都是成年人,不是孩子,对不对?”绢姨的眼睛里,有泪光安静地一闪。
姐姐跳起来,冲进了她的房间,我们听见门锁上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绢姨按灭了手里的烟:“安琪,绢姨回去了。”我想问她你是不是该解释点什么,可是我说:“用不用把这些菜给你带一点?”她说不用。我一个人坐着。姐姐的房间里出奇的安静。我不时望望她的门,不敢望得太久,就好像那里面有炸弹,看一眼就会引爆一样。菜全都凉了,空气里有一种分子在跳舞般“沙沙”的声音。我想把一片雪花落地时的声音扩大一千倍的话,就应该是这个了。门铃一响。我有点心慌。如果爸爸或妈妈回来,如果他们问起姐姐,我会说姐姐睡了。还好,是谭斐。
“就你一个人在家?”他有点惊讶“我是来拿画的。”
我笑了:“你吃不吃饭?妈妈今天做了好多呢,都没人吃。”
他也笑:“是吗?我还真饿了。”他晒黑了,这反倒让他的笑容更明朗了。他吃得很开心,问我:“你不要?”我摇摇头,我真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
“你们真幸福,”他说“有这么能干的妈妈。”
“我”我鼓足了勇气,说“我也可以学做菜。”
“你,”他笑“等你学会了,我早就在美国了,也吃不到。”
“等我上完大学也去美国,你就吃得到。”
“等你上完大学,”他说“我就该回国了。”
“那更好,我就省得去那么远。”
“好!”他用筷子敲敲我的头“我记住了。”
“可要是”我低下头,犹豫着。
“要是什么?”他问。
“要是那个时候,你有了女朋友,那怎么办?”我说。
“有什么怎么办?你做给我们俩吃啊。”
“不,”我看着他的脸“不管怎么样,我学做菜是为了做你的女朋友。”我觉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脏差不多不跳了。
安静。然后他夸张地说:“小家伙——”
“我又没说现在,我是说等我长大了以后嘛!”我跟他一起笑了,突然觉得无比轻松,都快忘记刚才姐姐的事情了。
姐姐。我看看那扇门,还是老样子。可是门里面的姐姐呢?
十点了。家里没有人回来。谭斐走了以后,我就学着妈妈的样子把所有的菜用保鲜膜套好放进冰箱。我幸福地做着这项工作,心里又浮现出谭斐刚才吃得开心贪婪的样子,突然想:结婚,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的?
一声门响,姐姐站在灯光下面。
“姐?”我叫她。
“她走了吗?”姐姐面无表情地问我。她的脸很白,倒是找不到眼泪的痕迹,可是那种消失很久的累累的僵硬又占据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
“走了。”
她沉寂了一秒钟。“安琪,我要出去一下。”
“你别去。”我说。
“很快就回来。”她往门边走。
我拦住她:“不行,别去。”
“让开。”姐姐说。
“不。”我说。于是她推我,大声地喊:“我叫你让开!”
我也推她。她看上去很凶的样子,其实早已没什么力气了。“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我说“你要去找她,我知道。你不要去,没有用。”
“这不关你的事!”她吼着。
“姐,”我的背紧紧地贴着门“我不想——你,你这是自取其辱。”我终于找到了这个词。“她会走的。姐姐,她不可能把你看得比她自己重要。”
“可是我就是把她看得比我自己重要。”姐姐看着我,她哭了。
我抱紧了姐姐。就像以前那样,紧得我自己都觉得累。我知道姐姐现在只有我。还好只有我。
六月八日,姐姐回学校了,一如既往地沉默。妈妈只是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还要去住宿舍。
六月十三日,传来谭斐被美国大使馆拒签的消息。对于办美国的学生而言,这当然不新鲜。距离爸爸系里博士生录取最后结果的公布,还剩三天。
六月十四日,晚餐。
绢姨在饭桌上正式宣布了要去法国的消息。爸爸于是提议开一瓶酒。绢姨跟江恒碰杯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一如既往的有风度。跟姐姐碰杯的时候,姐姐一口气喝干了它。爸爸说:“今年夏天还真是闲不下来。这个学期刚刚完,又得准备八月份的研讨会——江恒,那篇报告应该开始了吧?”“是。”江恒回答“其实就用您这本书里的第六章就可以。”“我也这么想。”爸爸说。“还有林老师,”江恒的嘴角又浮起一抹冷冷的微笑“我看过谭斐写的那几节,我想重写。”“用不着重写,”爸爸说“修改一下就好。谭斐一向很严谨,这你可以放心。”“可是林老师,”江恒坚持着“第六章是整本书的重头戏,应该更精彩。”爸爸笑了:“七月五号就要提交提纲,来得及吗?”“没有问题。”江恒很肯定。
我把筷子摔在了桌上。“这么大的人了,连个筷子都拿不好?”爸爸微笑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懂什么专著报告研讨会的,我只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谭斐从图书馆搬回摞起来比他都高的资料,辛辛苦苦写好的。
“得意不要忘形。”姐姐说。大家都吓了一跳。姐姐深深地看着江恒的脸“我是说你。”
“北琪!”爸爸严厉地呵斥了一声。
“吃饭。”妈妈安静地说。爸爸收敛了神色,对江恒苦笑着:“我的这两个女儿都是被宠坏的。”我看见绢姨的眼里有一点不安。
晚饭后我很郁闷地窝在沙发里,看那些弱智的电视节目。妈妈走进厨房洗碗的时候还说:“安琪,都快期末考试了,也不知道复习。”我懒洋洋地回答反正复习不复习都还是垫底。听见妈妈在跟绢姨叹气。绢姨说:“总归是要考美院的,由她去吧。”妈妈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北琪最近也是阴阳怪气的。反正这两个没一个让人省心。”
电话响了,是谭斐。
“安琪,你好。”他的声音里有种难说的东西“我要跟你姐姐说话。”
“说吧。”我听见了姐姐的声音,她拿起了房间里的分机。她的声音里现在也有了一种陌生的东西。我知道这不道德,但是我没有放下手里的电话。我尽力地屏住了呼吸,而事实上这两个人并不在乎我是否在听。他们无心在乎这个。对于谭斐来说,他只剩最后一张牌。
“北琪,你好吗?”
“好。”
“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我想见你。”
“见我?”
“对,想见你。”
“谭斐你喜欢我吗?”
“北琪?”
“谭斐,你见我是不是想要跟我说,你喜欢我?”
“”“然后呢谭斐?要是我说我也喜欢你,你会怎么办?我们一起去见我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们要结婚,这样你就赢得了江恒了,对不对?可是你会毕业的,几年以后也许你会走得更远,那个时候你就觉得我扯你的后腿。然后呢?我们到那个时候再分开吗?何必这么费事?”姐姐笑了“谭斐,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眼睛里只有安琪,可是你运气不好。你以为我爸爸妈妈会把安琪交给你吗?不可能的。他们只希望我和你。我也不知道在他们的心里,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安琪。你懂了吗?再见谭斐,我很高兴我认识过你。”
他们俩几乎同时挂上电话。窒息的一秒钟过去之后,我跳起来,打开门,往楼下冲。他说过,他就在楼下;姐姐说过,他眼睛里
真的只有我吗?可是我看不到他的眼睛。背影还是谭斐挺拔的背影,我叫着他,他停下了,可是没有回头。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多少次,幻想过这个场景的紧张和甜美,但不是那么回事。没有电影里的心跳,激动,甜蜜,没有任何一种我熟悉的符号般的情感。我就是想紧紧地抱他,有多紧就抱多紧,疼痛而幸福地嵌进他的血肉,变成他的一部分。
“谭斐,你别走。”我说“我喜欢你。”
我终于说了。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
我听见他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走开。”
我坐在研究生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他回来。天早就黑了,灯光就像浮出水面般亮起来,照亮来来往往的人,他们都奇怪地看看我。后来灯光像泡沫一样熄灭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站在我的面前,低下头。我已经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我站起来。他说:“安琪?”我看着他的脸,我告诉他:“我想你。”然后我们接吻。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五日凌晨一点左右,我变成了女人。
那天夜里下着暴雨,电闪雷鸣的。雷雨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迪斯科舞厅。闪电切割着黑暗的形状,树木在纷乱地舞蹈。我们脱掉了彼此的t-shirt和牛仔裤。他突然说:“不行。”他说我送你回家,他还说等你清醒了以后你会后悔。我不理他,我抚摩他和——它。它乖乖地在我的指尖下面颤动着,就像是阳光下的小动物。原来它是自己有生命的,它是个敏感的小生命。我笑了,我想:好孩子。
我和谭斐疼痛地飞翔。后来我感觉到了它的眼泪。它哭了,因为就连它也知道,可能我和谭斐再不会相逢。我也哭了,我说:“谭斐,我爱你。”
“安琪,”他吻着我“我现在连自尊都没了,你真傻。”
我心疼地看着他。他不是什么白马王子,杀魔鬼救公主的勇气对他而言太奢侈了。他只不过是小王子——没法面对玫瑰花的小王子,星球上甚至放不下一只绵羊。可是这根本改变不了我对他这么深的心动,我知道这就是爱。
“安琪,”他说“我怎么现在才想明白,其实不念那个博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天很公平,我现在有你。”
“嗯。”我点头。
“宝贝。”他抱紧我“我想去上海,或者再往南走。等我闯出来——”
“我就嫁给你。”我说。我站在那一天的晨光中,觉得自己的身体睁开了一只眼睛。这个世界的阳光和声音深深地涌了进来。我和我生活的世界建立了更彻底的联系。我想这就是变成了女人吧。我不知道我和谭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美丽的未来。以前人们总说:“这种事电影里才会有。”可现在,越来越多的电影都愿意走“写实”路线,不再安排大团圆的结局。不过我终究相信着一个连电影都正在怀疑的结尾。让聪明的人尽情地嘲笑吧。我是比他们幸福的傻瓜。
“你去哪了?”姐姐问我。她背对着我,眼睛看着窗户外面。“你一整夜不回来,把爸爸妈妈都急疯了。”
我不说话。
“你还不快点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回来了。我想他们多半是正在报警。”姐姐的声音没有起伏,我看不到她的脸。
“知道。”我说。
“你和谭斐在一起?”姐姐说“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姐姐的背影,我发现她瘦了。我是说更瘦了。她穿着白色衬衣的肩膀看上去就像一张纸片。窗户开着,风吹进来,纸片在抖。不对,是姐姐在哭。
“姐。”
“安琪。”她的声音还是没有起伏“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想去一个远一点、风景不错的地方。比如说贵州。我喜欢那儿,真是漂亮,可是有很多地方很穷,小孩子需要老师。其实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世外桃源。都是骗人的。”
“姐。”
电话铃在响。姐姐说:“你去接。准是爸妈。”这个时候她终于转过了头,脸上全是眼泪,宁静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