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对我说,你先去远处转转,不要回头看我。我就背对她往巴黎宠物公墓深处走去。公墓位于巴黎北郊的塞纳河畔,不闻市声,只有鸟鸣。彳亍在排列大体整齐的墓位间,观看着墓碑上那些宠物的照片或雕像,还有扫墓者留下的鲜花与祭物,心中不免与此前参观过的埋人的拉雪兹、蒙玛特、蒙巴那斯等墓地景象相比,觉得除了墓体较小外,整个儿的氛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亲情流溢,生者与死者在这里可以对话,继续心灵间的沟通。
那天是典型的巴黎天气,时而云开光泄,时而细雨霏霏。那时墓园里除了我和索菲,只有一对老夫妇,我依稀看见他们在那边一个墓边弯腰摆放盆花,本想用望远镜头拍张情景照,想到老友索菲为她的狗扫墓都不愿我干扰,怎能去惊动那对陌生的夫妇呢?我把镜头对准了身边的一座猫狗合葬墓,猫名琵琪,逝于1992活了12年,狗名尼可拉,逝于1997享年15,可知主人事先就买下了足能葬下它们的穴位,顶部呈波浪型的黑大理石碑体上,两位的玉照都是被女主人拥在怀中拍下的。
流连间,索菲走了过来,眼角的泪痕尚未拭净。她主动为我翻译那些墓碑或座石上的题词。"12年里/我们共同度过/那些好的和坏的日子/刻在我心上的记忆/岁月也不能剥蚀",这是为一只名为茜贝的猫。"你/我们的狗/比人更有人情味/有的人会在某个时刻背弃/而你始终如一/甚至在我们倒霉的时候/我们心灵深处/你排名第一",后面有一家人的签名。"一颗真诚的心/用毛包裹/六公斤是纯粹的爱/你给予我们的欢乐/无法用言辞表达",六公斤的猫咪爱米丽,逝后获得如此厚重的谥语,天堂有知,该怎样幸福地微笑?
索菲告诉我,这座占地数顷的公墓,是1899年由马尔格利特杜朗侯爵夫人捐建的。当时她死去一匹爱马,就葬在了公墓一进门的地方。进门那坐很高的大狗雕像下,则是墓园里的第二位入葬者,是杜朗夫人家乡阿涅尔市的市政府来公葬的。那里是个滑雪胜地,那一年发生雪崩,这条名巴帕利的义犬一连救出了40个遇难者,却在去救第41个时,被那心慌意乱的家伙开枪打死了。我们在参观中发现了几个鸟墓、一个猴墓,其余几乎全是猫狗的墓葬。
西洋人的墓地重艺术装饰,重氛围的营造。巴黎那些葬人的墓地里,有更多的题词、题诗。但是人对人,有时就不能免除虚伪。绮丽动人的诗句,也许是违心敷衍的产物,这宠物墓地里的题词、题诗就绝不可能含虚伪的成分。据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惟一正式经营的宠物墓地,墓位基本上已满,新申请者要等到购买期满的旧墓过了法定等待续款期以后,才能启用那墓位,而且费用不菲,若不是心中真有挚爱,谁会为死去的动物图虚荣写虚伪的词句呢?
索菲说有两个最好的题诗我一定要听她翻译,说着带我到那两个墓前,一首短的:"我的欢愉我的悲愁/都能从你眼里看到/这是双重思想的光芒/你逝去了/可你的眼光还在我眸子里";一首长的:"这里安葬着狄克/我生命中惟一的朋友/内疚刺痛我的心/我曾那样粗暴地将他训斥/想起那时他脆弱的样子/惊异于我怎么没及时中止?/现在我多么孤凄/想对他说我再也不会粗暴/期待着梦中相会时的原谅/狄克的主人真心实意地深爱过他/正是因为相信他懂得这爱/我心里才不再一阵阵疼痛"。写下这些句子的都不是诗人,可谁能说这不是诗?
不过墓园里更多的墓上只有一句"我们生活中的挚爱"、"永生难忘"之类的简短题词。又转到索菲爱犬咪噜的墓前,素净的花岗石墓体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像这样的处理方式也为数不少。我望了索菲一眼,她眼角又有泪光。我知道,咪噜是在她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来到她家的,却在她生活得到提升时溘然而逝,那共度的岁月里有许多诡谲的遭际、幽深的心曲,她那眼角的泪光,不也就是为咪噜吟出的诗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