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神游太虚境,随警幻仙姑过牌坊、进宫门、入二门、见配殿,那些配殿的匾额很奇怪,他记得的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请注意,他不记得有诸如幸福司、快乐司、欢笑司一类的名目,而警幻仙姑告诉他,那些司里,贮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这当然是曹雪芹的艺术想像,是为体现全书主旨的精心设计。在那样一个由神权、皇权支撑的男权社会里,天下所有的女子,从皇后妃嫔、诰命夫人到平民妇女、丫头娼妓,尽管她们之间还有阶级差异,每一个具体的生命更有善恶美丑贤愚
的差别,但是生为女人,就注定了她们的不幸。西方的“女权主义”是上个世纪后期才出现的思潮,妇女解放,是伴随着新时代曙光才出现的社会进步。但是,早在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就通过红楼梦提出了妇女问题:他首先强调了普天下女子都属于悲剧性的生命存在。文中写道,贾宝玉来到薄命司前,看到一副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这副对联的情调,是伤感的,无奈的。底下有一句话,我以为非常重要,他写道:“宝玉看了,便知感叹。”前面讲过,宝玉是“些微有知识的人”那么,他果然一点就通,还没走进薄命司,先就感叹了。曹雪芹当然是希望读者也能解味,能在读他的文字后“便知感叹”
红楼梦里出现的妇女形象非常之多,书里通过怡红院小丫头春燕之口,介绍了宝玉的一个观点,那其实也就是曹雪芹自己的观点,就是认为女孩子本是颗珍珠,无价之宝,出了嫁就会变质,渐渐失去光彩,成为一颗死珠子,再老了,就变成鱼眼睛,令人憎恶了。你可能都能背出原文来,那的确是非常精彩的论点。把“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的命题,在现实社会的格局中加以了细化,告诉我们男权社会是怎样通过婚姻、家庭和社会熏染,败坏着女性的身心。我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总有个谁是坏人、谁是好人的框框,比如对王夫人驱逐金钏,导致金钏含羞投井而死,已经让我反感,到后来抄检大观园,她对晴雯那样予以残酷打击,死了以后还催着赶紧送到外头烧掉,真让我气得发抖,恨得牙痒。读到宝玉在芙蓉诔里说“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我更是非常地共鸣,觉得王夫人很坏,理所当然是个反面形象。那时候读得不细,有的文字跳过去读,有些地方读是读了,但没去细想。后来细读,就发现曹雪芹他在第七十四回里,对王夫人有这样的说法:“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胸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读到这里,我就停下来琢磨,曹雪芹他为什么要这样写?是反讽吗?再读一遍,不像反讽,而是非常认真地在交代王夫人的性格。这是怎么回事?后来,读的遍数多了,我就有所悟。当然,上述我点出的王夫人的作为,其性质确实是阶级压迫,是摧残活泼美丽的青春花朵,这个看法我仍然不变;但是,她也曾有过青春,也曾是颗纯净的珠子,她婚后成为贵族夫人,是那个社会,特别是男权坐标下的虚伪道德价值观,把她浸泡成了腐臭的死鱼眼睛,她所做的坏事,并非是她天性里带来的邪恶造成的。王夫人辱骂驱逐晴雯,是一种超出她们两个生命之间的性格冲突,那么样的一种社会性悲剧,就王夫人本身的性格而言,她确实可以说是“原是天真烂漫之人”第七十七回写芳官、藕官、蕊官三个姑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决定削发为尼,水月庵和地藏庵的两个主持姑子趁机花言巧语,说三个姑娘想出家是高尚的意愿,太太倒不要限制了她们的善念,接下去,曹雪芹使用了这样的叙述语言:“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我后来悟出了曹雪芹这个文本的高明,他不是先验地设定谁是坏人,然后去写他如何做坏事,而是非常真实地写出了具体的人在具体情境里,如何被社会主流价值体系那只无形的手,支配着其行为。个人的性格在这个过程里虽然也起作用,但如果要追究坏事的责任,那么主要的责任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是那个制度赖以支撑的,不正确的价值观。他对王夫人就是这样着笔的,写得非常准确,真实可信,而他想肯定和否定、叹息与讽刺的内涵,全在里头了。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说一段关于王夫人的话呢?大家知道,曹雪芹他设计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从第五回直接写到的十四页图画和判词——就是正册十一页,副册一页,又副册两页——可以推知他的方案,应该是不收“鱼眼睛”的,王夫人这样的妇人,以及年龄在她上下的已经出嫁的中老年妇女,一概不入册。册子里收的基本上都是青春女性。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李纨,儿子已经不小了,自己年龄应该已在三十上下;还有王熙凤,也已结婚生了女儿,作为珠子,开始变颜色了,但毕竟还能闪光,他也安排入册。这样处理,跟警幻仙姑说各
司里放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那个话并不自我矛盾,他写这整部书,是献给青春女性的,书里当然也写到“死珠子”“鱼眼睛”但是那些女性都是陪衬,因为“死珠”和“鱼眼睛”已经被男权同化,成为泥作骨肉的,被污染的生命了。虽然他也为这些曾经有过青春的女性叹息,但是,他不安排她们入册,因为她们已经丧失了作为女子的代表性。“死珠”和“鱼眼睛”并不是天生的坏女人,他写王夫人就把握了这个分寸,这是我们读红楼梦时应该搞清楚的。
那么,贾宝玉看了薄命司门外的对联,便知感叹。下面就写他迈进门里了。他看见十数个大橱,其中一个封条上头标明“金陵十二钗正册”他很惊讶,他说:“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这句话非常要紧,除了字面的意思,还让我们知道,小说里的荣国府、宁国府,还有后来建造的大观园,也就是全书第三回以后,除去第四回前面大半回,故事的背景是在北京而不是在南京,不在金陵那个空间里;而且,宝玉他并没有关于金陵的记忆,关于金陵的信息,他全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警幻仙姑听宝玉这样问,就跟他解释说,贵省女子固然很多,但这橱里的册页只选择要紧的录入,庸常之辈是没资格被录入的。于是宝玉就看见了三个大橱的另外两个上面,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字样,他就去开橱,拿出册子来翻了。
曹雪芹写得非常高妙。他不是写宝玉先看正册,再看副册、又副册。他写宝玉先看的又副册,而且,只看了两页,觉得不理解,就掷下不再看,去另拿副册看,副册他只看了一页就也掷下了,最后才看正册,总算一口气把十一页全看完了。
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十二位女性,我已经全都探究完了。现在要探究的,是副册。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副册里都是谁?是哪十二位女性?
副册,宝玉只看了一页,这页上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的判词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大家都知道,这说的是甄英莲,也就是香菱。薛蟠娶来夏金桂“两地生孤木”当然是拆字法,就是“桂”字,金桂一来,香菱就被她折磨死了。高鹗写后来夏金桂死了,香菱被升格为正妻,显然完全违背了这幅画和这个判词显示的预言。
副册里收入了香菱,那么,也就立了一个标杆,身份跟她类似的女子,应该被收在这个副册里。香菱有双重身份,作为甄英莲,她是乡宦甄士隐的女儿,甄士隐在当地,也算得望族,英莲虽然比不了簪缨侯门里面的贵族小姐,毕竟也算是小康之家的正经闺秀,比丫头仆妇的身份高多了;但是她很小就被人偷走,长大后,被薛蟠买去做妾,身份就不如一般小康之家的待嫁小姐了。但是,比起丫头仆妇,却又地位略高,她平时也有小丫头服侍,书里写了,你记得那名字吗?叫做臻儿。以香菱的这两种身份做标杆,我就推想,跟她在一个册子里的女子,应该要么是正经的小姐,要么是给人做妾而又优点突出的女性。那么,副册里除了她,还应该有哪十一位呢?
在探究其他十一位是谁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先讨论一下,那就是,在副册里,香菱肯定是排在第一位吗?如果你实行文本细读,你就会发现,曹雪芹写宝玉看册页,只在写到他看正册时,非常明确地写道“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什么写着什么,然后一页页地往后看,因此,正册的排序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写宝玉看又副册和副册,都没明确写出他看到的是第几页,只说他“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揭开看时”于是看见点什么。宝玉看又副册和副册时,尤其漫不经心,随手揭开,看两眼就扔掉,那么,他所揭开的那一页,肯定就是第一页吗?像他看副册,居然揭开只看了一页就懒得再看了,虽然曹雪芹写出来他看到的是什么,读者也都猜到是香菱,但是,能肯定香菱就在第一页上么?
香菱出场,脂砚斋有多条批语,说她日后会和她母亲一样,表现出“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的品质,她“根源不凡”也就是“根并荷花一茎香”是一个超越一般水平的美女。前面讲过,荣国府里的人们见了她,觉得她的模样儿品格儿跟秦可卿相像,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丫头,人们不清楚她的来历,她自己也完全失去记忆,但是她浑身上下却散发出高贵的气质。第一回里,写到甄士隐抱着她在街上看热闹,来了一僧一道,那疯和尚就跟他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我前面讲过了“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这八个字,也是香菱和秦可卿的共同之处。针对第一回的有这八个字的句子,脂砚斋就写下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眉批,她是这样写的:“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所以“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这八个字,尤其前四个字,不仅是对香菱和秦可卿,也是对书中所有女子,乃至作者本人的一种概括,表达出个体生命与所遭逢的时代、地域、社会、人际之间的复杂关系。那就是,你虽然有了一条命,但是你却很可能没有好的机遇,好的运气,自己难以把握自己的生命走向。“有命无运”四个字,是一种悲观的沉痛的叹息,但我认为曹雪芹这不是在宣扬迷信,不是在宣扬宿命论,他在沉痛之余,通过全书的文本,特别是通过贾宝玉的形象,也在弘扬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他呕心沥血地写这部书,本身就是一种向不幸命运挑战的积极行为。
香菱可以说是全书头一个出场的,又具有照应全书女性命运的很重要的一个象征性角色。贾家四位小姐的名字合起来才构成了“原应叹息”的意思,她一个人的名字就表达出了“真应该怜惜”的感叹。八十回后她的惨死,应该也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她被夏金桂害死,正当夏天,本来是最适合莲花菱角生长的季节,却有金桂来克她,来对她进行摧毁。“金桂”谐音“金贵”金殿里的权贵,也就是来自皇帝方面的威力——当然,这只是一种象征,不是说夏金桂就是皇宫里的人,她的出身和身份书里交代得很清楚——因此,香菱之死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也是全书众女儿总悲剧的一个预兆。出于这样的考虑,我觉得,在金陵十二钗副册里,香菱应该排在第一,宝玉揭开副册时,看到的就是这一页。可惜宝玉没有继续往下看,这当然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种艺术技巧,到了小说里,那艺术形象即使有生活原型,也只能是由作者来驱使,曹雪芹他就故意这么写,留给我们一个巨大的悬念,那就是,这金陵十二钗副册里,如果香菱排第一,那么谁排第二?依次下去又该是谁?
下面,我讲讲自己的看法。当然只是一家之言,谁能从天界把曹雪芹找回来,问个清楚呢?除非有人真的发现了一部历经劫波仍侥幸存世的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包括八十回后内容的手抄本,然后公诸于世。但到目前为止,这样的事情毕竟还没有出现,因此不是我一个人,所有想探究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人,都只能是从前八十回的本子里去寻找根据,做出自己的推测。
我的推测是,副册里会有平儿,而且很可能排在第二位。
平儿的正式身份,在前八十回里并不高。她只是一个通房大丫头,还没有达到妾,也就是小老婆那样一种地位。所谓通房大丫头,就是主子夫妇行房事的时候,她不但可以贴身伺候,还可以在主子招呼下,一起行房。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了王熙凤他们的那个小院里,大中午的,贾琏王熙凤和平儿就在屋子里行房事,当然,曹雪芹写得很含蓄,只有寥寥几句:“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贾琏为什么笑?为什么是平儿从房里出来?为什么叫丰儿舀水进去?读者都能意会到,他就不必多写了。脂砚斋说这种笔法,叫“柳藏鹦鹉语方知”平儿这样的身份,比一般丫头高,却又还不是正式的妾,处境是很悲苦的。大家都知道,王熙凤是一个醋汁子拧出来的人,即使平儿可以“通房”但若是平儿单独跟贾琏在一起,她也还是难以容忍,第二十一回有具体描写,大家肯定都记得,我不再细说。
书里交代,平儿和袭人出身相似,不同于鸳鸯等人。贾府丫头的来历,大体有三种:一种是家生家养的,就是父母乃至更上一辈,老早就是府里的仆人,仆人生下儿女,世代为奴,鸳鸯就是这种出身,她父母在南京给贾家看守旧宅,兄嫂在贾母房中一个当买办一个是浆洗方面的头儿,她则很早就被挑选到贾母身边伺候贾母。另一种就是平、袭这样的,本是良家女子,但是因为家里穷,就把她们卖到贵族人家当丫头。袭人被荣国府买来后,先在贾母房里当丫头,那时候叫珍珠,后来服侍宝玉,宝玉才给她改了袭人的名字;平儿原是王家买
来的丫头,随王熙凤来到贾琏身边,等于是个活嫁妆。第三种就是别人赠予的,比如晴雯就是赖嬷嬷献给贾母的。当然,书里还写到,为了元春来省亲,还买了十二个女孩子,让她们学会唱戏,来应付省亲活动里的演戏环节。后来朝廷里死了老太妃,禁止民间唱戏娱乐,省亲活动也暂停。她们里头死了一个走了三个,剩下的就都分给不同的主子当了丫头,但那段时间很短,后来又全被遣散了,不是府里丫头来历的常规现象。
平儿虽然跟袭人类似,但是袭人的父母、哥哥就在同一城市里,离得不远,还有回去团聚探视的机会,平儿却已经跟父母等亲人失却联系。跟她一起陪嫁过来的大丫头,在王熙凤淫威下死的死,走的走,到书里故事开始的时候,就剩她一个了。前面讲到宝玉对平儿的体贴,说她面对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竟能周旋下来,真不容易。曹雪芹通过宝玉对平儿做出的评价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当然,光靠品质,平儿也未必能排入金陵十二钗副册。但是,通过我前面对王熙凤命运的探究,你可以知道,在八十回后,在贾府遭到毁灭性打击之前,很可能有那样的情节安排,就是贾琏把王熙凤休掉了。李纨在第五十五回里的那个预言,就是王熙凤跟平儿“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竟化为了现实,因此,平儿的身份一度提升到了贾琏正妻的地位。这样,平儿入副册就符合条件了。当然,后来贾家彻底被毁灭,贾琏应该是被发配到打牲乌拉、宁古塔一类边远严寒之地,她或者是跟着过去受苦,或者是连跟过去也不许,被官府当做活商品,像我前面讲到的李煦家那些成员的遭遇一样,被卖给了别的人家。
书里关于平儿的描写极多,从各个角度展现了她的人格光彩。我觉得大家应该特别注意到,第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曹雪芹通过平儿的作为,以及延伸到第六十二回开头的话语,表达了一种即使拿到今天,仍具有借鉴性的政治智慧,那就是:“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地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平儿这个名字的深刻含义,也尽在其中了。世界难得一平啊!
排在副册第三位的,我认为应该是薛宝琴。在讲妙玉的时候我已经说到,有人认为薛宝琴一切方面都圆满,所以,她不会被收入薄命司的册子里,那种看法,我是不认同的。第五十回贾母细问薛宝琴的情况,薛姨妈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可惜这孩子没福”说她父亲前年就没了,母亲又得了痰症,就是说她已经无法依靠父母了,告别了父母之爱,处境跟史湘云接近了。光这一条,不说以后,在那个社会,也算得上红颜薄...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