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又出现了,这次比以往更强烈,并且和莎拉交织在一起。但是,对她的渴望更强烈,于是他做出决定,他转过身不理那个黑暗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时,那地方已经消失了;椅子边除了光滑的白色墙壁,什么也没有。不久,他逐渐明白这房于是什么地方——毫无疑问,它是一间病房。黑暗的走廊淡化成一个梦幻似的回忆,从没被彻底忘掉过。但更重要,更直接的事实是,他是约翰史密斯,他的女朋友叫莎拉,布莱克奈尔,他遇上了一次可怕的车祸。他猜自己能活下来一定是很幸运的,他只希望他的所有器官还在,还能正常运转,他可能是在克利维斯米尔斯社区医院,但他猜更可能是在东缅因医疗中心,他猜他在这里已经往了一段时间一他可能昏迷了一周或十天。该出院了。
该出院了,这是约翰尼睁开眼睛时的第一个念头。
这是1975年5月n7日。斯达特先生早已出院回家了,医生命令他每天走两英里路,少吃含胆固醇的食品,屋子另一头是一个身患癌症的老人,注射了吗啡后正在睡觉,除此之外,屋里空荡荡的。这是下午三点十五分。电视机上盖着一块绿布。
“我在这儿。”约翰史密斯声音沙哑地说。有气无力的声音让他自己吃了一惊,屋里没有日历,他无从知道自己昏迷了四年半。四十分钟后,护士进来了。她走到另一张床的老人那儿,给他换了一瓶吊针,走进浴室,拿着一个蓝色塑料水罐出来。她给老人的花浇了水。在他的桌子和窗台上,有半打多束花和二十多帐慰问卡。约翰尼看着她做这些日常工作,并不急于再次试试他的声音。
她把水罐放回去,来到约翰尼的床边。她要翻一下我的枕头,他想。他们的眼睛短暂地对视了一下,但她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她不知道我醒了,我的眼睛以前也睁开过。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她一只手放到他的脖子后面。手很凉,很舒服。约翰尼知道她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去年六月四日一只眼睛差点儿失明。一次爆竹事故。男孩的名字叫马克。
她抬起他的头,把他的枕头翻过来,又把他放平。她扯扯臀部的尼龙制服,转身要走,然后又很困惑地转过身。也许是意识到他的眼睛里有某种新东西,某种以前没有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又转身要走,他说话了:“你好,玛丽亚。”
她呆住了,他可以听到她的牙齿突然剧烈地撞在一起,发出叭的一声响,她的手按着乳房上面的胸口,那里挂着一个金十字架。“噢我的天哪!”她说“你醒了。我就觉得你看上去有所不同。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大概我听见过吧。”说话非常困难。他的舌头像条懒虫,似乎唾液没有使它滑润起来。
她点点头:“你已经醒了一会儿了,我最好下去到护士办公室,找到布朗医生或魏泽克医生。他们会很想知道你醒来了。”但她还是多停留了一会儿,着迷地看着他,使他感到很不安。
“我长出第三只眼了?”他问。
她神经质地笑了:“没有当然没有。请原谅我。”
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窗台,他的桌子就在窗台下。窗台上是一棵退色的紫罗兰和一张耶稣的画像——是他母亲喜欢的那种耶稣画像,耶稣看上去正准备参加棒球比赛。但这帐画发黄,而且四个角都卷起来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护士!”他喊道“护士。”
她在门口转过身。
“我的慰问卡在哪里?”他突然喘不过气来“那个人收到的那种没有人寄给我一张慰问卡吗?”
她微微一笑,但它是装出来的。这是隐瞒什么事的那种微笑。突然约翰尼想要她站到他的床边,他要伸手摸她。如果他能摸到她,就会知道她在隐瞒什么。
“我去叫医生。”她说,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就离开了。他看着紫罗兰,看着发黄的耶稣画像,困惑而又害怕。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睡着了。四
“他刚才是醒的,”玛丽亚米查德说。“他非常清醒。”
“好吧,”布朗医生说。“我不怀疑你的话。如果他曾经醒来过,他可能还会醒来的。这只是一个”
约翰尼呻吟了一下。他的眼睛睁开了,这眼睛半向上翻着,露出眼白。他似乎在看玛丽亚,眼睛逐渐清晰起来。他微微一笑。但他的脸仍然很松弛,好像只是眼睛醒来了,其它部位仍在睡着。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不是在看她,而是看她的内心
“我想他会好的,”约翰尼说。“一旦他们清理受伤的角膜眼睛就会像新的一样好。应该是这样的。”
玛丽亚大口喘着气,布朗看着她:“怎么啦?”
“他在说我的儿子,”她低声说。“我的马克。”
“不,”布朗说。“他只是在说梦话罢了。别大惊小怪,护士。”
“是。好吧。但他现在没睡着,对吗?”
“玛丽亚?”约翰尼间,小心翼翼地微微一笑。“我打了个盹是吗?”
“是的,”布朗说“你在说梦话,把玛丽亚吓了一跳,你毛做梦吗尸
“不我不记得了,我说什么了?你是谁?”
“我是詹姆斯布朗医生,跟那个歌手同名,不过我是位神经科医生。你刚才说:‘我想他会好的,一旦他们清理了受伤的角膜’是这么说的吗,护士?”
“我的儿子要做那种手术,”玛丽亚说。“我的儿子马克。”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约翰尼说。“我猜我是睡着了。”他看着布朗。他的眼睛现在很清澈,也很惊恐。“我抬不起胳膊。我麻痹了吗?”
“没有。试试你的手指。”
约翰尼照办了,手指都在动。他微笑了。
“好极了,”布朗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约翰史密斯。”
“很好,你的中间名呢?”
“我没有中间名。”
“很好,谁需要中间名呢?护士,请你下去看看明天神经科谁值班。我要对史密斯先生进行一次全面检查。”
“是的,医生。”
“你给山姆魏泽克打个电话。他可能在家里或高尔夫球场。”
“是的,医生。”
“请别告诉记者千万别告诉!”布朗仍微笑着,但很严肃。
“当然不会的。”她离开了,白色的鞋发出吱吱的声音。约翰尼想,她的小儿子会好的,我一定要告诉她。
“布朗医生,”他说“我的慰问卡在哪里?没有人给我寄卡吗?”
“再问几个问题,”布朗医生圆滑地说“你记得你母亲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维拉。”
“她姑娘时的名字呢”
“娜桑。”
“你父亲的名字呢。”
“赫伯。为什么你让她别告诉记者?”
“你的通信地址?”
“rfd一号,波奈尔约翰尼应声答道,然后停下了。一种可笑的惊讶神情掠过他的脸“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住在克利维斯米尔斯镇,北大街一一零号。为什么我要告诉你父母的地址呢?我十八岁后就不往那儿了。”
“你现在多大。”
“查我的驾驶执照去,”约翰尼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张慰问卡。我在医院到底多长时间了?这是哪家医院?”
“这是东缅因医疗中心。我们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只要你让我
布朗靠坐在一帐椅子上,这是他从墙角拉来的——约翰尼曾在那墙角看到离去的走廊。他在写字板上记着,所用的那种笔约翰尼以前没见过。它有一个很粗的黑笔杆和一个纤维状的头,看上去像钢笔和圆珠笔的一个古怪的混合物。
看着这笔就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约翰尼不加思索地突然抓住布朗医生的左手。他的手臂移动起来很艰难,好像绑着几个六十磅的重物——两个在肘上,两个在肘下。他无力地抓住医生的手,一拉,那古怪的笔在纸上留下一条粗粗的蓝线。字
布朗看着他,起初只是好奇。然后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眼睛中的好奇被一种恐惧代替。他猛地抽回手——约翰尼没有力量握紧它——有那么一瞬,一种嫌恶的表情掠过医生的脸,好像他被一个麻疯病人摸了一样。
这种表情消失了,只剩下惊讶和不安。“你为什么这么做?史密斯先生”
他的声音消失了。约翰尼怔住了,脸上显出逐渐明白的神情。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难以名状的东西。
但这是事实,必须说出来。
“五十五个月?”约翰尼声音沙哑地问。“连续五年?不!天哪,不!”
“史密斯先生,”布朗说,非常不安。“请冷静,兴奋对你没好处”
约翰尼上身从床上抬起了三寸,然后又跌落下去,他的脸上全是汗水,眼睛在眼眶中无助地转动。“我二十七岁了?”他说。“二十七岁?噢,天哪!”
布朗咽了口唾沫,听到滴答一声响。当史密斯抓住他的手时,他突然感到一种不愉快,这种不快强烈到可笑的程度,一系列厌恶的景象涌上心头。他记起了七,八岁时的一次野餐,他坐下,把手放进某个温暖光滑的东西中。他环顾四周,发现他把自己的手放进一个长了蛆的土拨鼠尸体中,炎热的八月、这个尸体躺在一片月桂树丛下。那时他尖叫起来,现在他也有点儿想尖叫——只是这种感觉逐渐消失,被一个问题代替了:他怎么知道?他摸摸我,就知道了。
二十年的教育抬起了头,他把这念头推到一边。昏迷病人醒过来,记得昏迷时他们周围发生的事,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像别的任何事情一样,昏迷是一个程序的问题。约翰史密斯从来没有变成过植物人;他的脑电图从没变成一条直线,如果真的曾变成直线,布朗现在就不会跟他谈话了。有时候,处在昏迷状态就像处在一个一边透明另一边不透明的镜子后面。在旁观者看来,病人是完全没有知觉的,但病人的感觉器官仍在慢慢地运转。毫无疑问,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玛丽亚。米查德回来了。“跟神经科说好了,魏泽克医生正在赶来。”
“我想山姆只有等到明天才能见史密斯先生了,”布朗说。“我要给他注射五毫克的镇定剂。”
“我不要注射镇定剂,”约翰尼说。“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候你会知道一切的,”布朗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我已经休息四年半了!”
“那么再休息十二小时也没关系。”布朗坚决地说。
稍后,护士用酒精擦擦他的上臂,针头扎进去有点儿疼。约翰尼立即感到昏沉沉的。布朗和护士看上去有十二英尺高。
“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他的声音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这问题似乎显得非常重要。“那支笔?你怎么称呼这支笔的?”
“这个?”布朗在惊人的高度举起那支笔,蓝色的塑料杆,纤维似的笔尖。“它叫福来尔。现在睡吧,史密斯先生。”
约翰尼照办了,但这个词跟着他进入梦乡,像一个神秘的毫无意义的咒语:福来尔福来尔福来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