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会是这样吧。你得带些东西来让我打发这个周末。星期天晚上,你得把那玩意儿交给我,我才能给你钥匙。星期一你进城用这把钥匙去取货。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货,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蓦然间,这菜脸伙计手里捏着一把不大的家伙对着他。“干嘛不给我呢,先生?让我省点时间和力气,也好救你一命。”
埃蒂迪恩是那种心如铁石、行事干脆的人:要么干,要么不干。亨利知道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巴拉扎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派他来的缘故。他们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已经没治了,因为一沾海洛因他又得上瘾。他明白这个,亨利明白这个,巴拉扎也明白。但只有他和亨利知道他本来就是要上瘾的,哪怕再下决心洗心革面也没用。巴拉扎不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操他妈的巴拉扎。
“干嘛不把你那玩意儿拿开,你这小脏货?”埃蒂说。“还是想让巴拉扎派个人过来,拿一把生锈的小刀把你的眼珠子从脑袋上抠出来?”
菜脸伙计笑笑。那把枪像是变戏法似的一下消失了。瞧那手上,换了一只小信封。他递给埃蒂。“只是开个小玩笑,你知道。”
“既然这么说,那就算了。”
“星期天晚上见。”
他向门边走去。
“我想你最好还是等等。”
菜脸伙计转过身,手臂抬了起来。“你以为我想走也走不了吗?”
“我看你这样走的话就成狗屎了,我明儿就打道回府。这么着你就真是一泡屎了。”
菜脸伙计那张脸沉了下来。他坐到房间里仅有的那把安乐椅上,这时埃蒂打开信封抖出一撮褐色玩意儿。一看就是劣品。他瞥一眼菜脸伙计。
“我知道那玩意儿模样不济,看着像低档货,但这是溶解出来的,”菜脸伙计说。“没错儿。”
埃蒂从拍纸簿上撕下一张纸搁在桌上,倒出一点褐色粉末。用手指沾了少许抹到上腭里。稍过一会儿,便吐进垃圾桶里。
“你找死啊?就这玩意儿?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要不要就这玩意儿。”菜脸伙计愈显懊恼。
“我明天就退房走人,”埃蒂说。其实是吓唬吓唬人,但他觉得这个菜脸伙计没法查证这一点。“我自己一手打理,就是为了提防万一碰上像你这般操蛋的家伙。成不成我可不在乎。说真的,既然如此倒让我一身轻松。我不想为这活儿再耗神费力了。”
菜脸伙计坐在那儿琢磨事儿。埃蒂呢,则竭力集中注意力使自己别胡思乱想。他感到有些走神;感觉像是在滑来滑去,乒乒乓乓地撞来撞去,像脱了衣服在跳摇摆舞,抓着想抓的地方,噼噼啪啪地掰着关节弄出响声。甚至还觉出自己的眼睛想要转到桌上那堆褐色粉末上去,尽管他明白那是毒物。他这天早晨十点钟注射过那玩意儿,可是从那时到这会儿已过去了十个钟头。如果他真像幻觉中那么折腾起来,这局面就不一样了。菜脸伙计不光掂量自己的事儿,他还在盯着埃蒂打主意,看看能否从他这儿套出点什么。
“我也许能去查查哪儿出了纰漏。”他最后这样说。
“那你干嘛不去试试呢?”埃蒂说。“要是过了十一点还不来,我就把灯关了,在门上挂出请勿打扰的牌子,听到有人敲门我就打电话喊服务台,说有人打扰我休息,让他们派个保安过来。”
“操你妈的。”菜脸用他那无可挑剔的英国口音说。
“不,”埃蒂说“操你妈是你自己这么想的,我才不想和你干呢。你必须在十一点之前带着我能用的东西赶到这儿——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不过是我能用的——要不你个脏货就去死吧。”
7
十一点还差不少菜脸伙计就赶到了,这时候时间是九点三十分。埃蒂猜他车里肯定还有个跟来的家伙。
这回带来的粉末更少。不够白,但至少有点象牙色的意思,看样子不会太离谱。
埃蒂尝了尝,好像就是这货了。比刚才的要像回事儿,不错啦。他卷了一张纸币,用鼻子吸了点。
“好啦,星期天见。”菜脸伙计轻松地说着打算走人。
“慢着,”埃蒂说,好像他成了拿枪的人。用这腔调说话他就是拿枪的人了。这枪就是巴拉扎。恩里柯巴拉扎,纽约毒品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慢着,”菜脸伙计转过身,看着埃蒂,好像觉得埃蒂准是精神错乱了。“怎么说?”
“嗯,其实我这会儿是在琢磨你,”埃蒂说。“我吸了刚才那玩意儿要是得了病,那就算挂了。我要是死了,当然,那就是挂了。我在想,如果我只是闹点儿不痛快,没准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就像是故事里说的孩子们擦一盏灯可以许三个愿。”
“这玩意儿不会让你得病的。那是中国白。”1注:中国白,一种纯正的海洛因。据说产自东南亚,经由香港偷运到北美,故毒品交易中有此诨名。
“这要是中国白,”埃蒂说“那我就是德怀特戈登。”2注:德怀特戈登(dwightgooden,1964—),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黑人棒球明星。埃蒂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这不纯的海洛因也算是“中国白”那不如说他就是黑人了。
“谁?”
“没你的事。”
菜脸伙计乖乖坐下。埃蒂坐在汽车旅馆房间里,旁边桌上摊着一小堆白色粉末,(不等条子赶到,他很快就能把这些玩意儿冲进厕所)。电视里正在转播棒球比赛,勇敢者队被梅茨队——泰德特纳的荣誉棒球队打得落花流水。阿奎那饭店的屋顶上架设着硕大的卫星天线。上来了一阵晕乎乎的平静感,这感觉好像跟在他的意识后面当然还有他想来自己应该有的感觉——这来自他看过的医学杂志,是说海洛因上瘾者的神经系统非正常增厚会引起此种症状。
想做一个快速治疗吗?有一次他曾问亨利。阻断你的脊椎,亨利。你的腿就不会动了,jī巴也一样,不过这一来你就能马上停止注射毒品了。
亨利不觉得这事儿好玩。
说实话,埃蒂也没想过这事儿有什么好玩。如果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甩掉趴在背上的猴子,那就意味着你得对付更麻烦的猴子。这不是什么卷尾猴,不是可爱的小吉祥物似的小玩意儿,而是一个大而丑的老狒狒。
埃蒂开始吸鼻子。
“好啦,”他最后说。“这就行了。你可以滚出房间了,脏货。”
菜脸伙计站起来。“我有几位哥们,”他说“他们可能要过来跟你商量点事儿。你最好还是告诉我钥匙在哪儿。”
“不在我这儿,用不着这样咋呼,”埃蒂说。“你不是擦灯的孩子。”然后冲他微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儿,但肯定不会让人提神醒脑,因为菜脸伙计一转身就溜出了房间,飞快地撇下他和他的笑脸,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埃蒂迪恩确信他已离开,便加热溶解那些粉末。
扎针。
躺下。
8
这会儿他睡着了。
那个潜伏在他意识里面的枪侠(枪侠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那个被囚徒认作“菜脸伙计”的家伙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压根儿没说起埃蒂的名字)正观望他,就像他小时候,世界转换之前观赏各种表演似的换句话说他以为自己就是在观赏从前那种演出,他可从来没见过眼前这路表演。如果他见过一种活动的图像,也许首先会想到那上边去。不过,确切地说他从囚徒意识中截获的东西是看不见的,因为二者几乎合为一体。比方说名字吧,他知道了囚徒的哥哥的名字,却不知道这家伙本人叫什么。当然名字是一种秘密,充满了魔力。
这男人的性格没什么可称道的,他有着瘾君子的软弱;而他的刚强又被埋没在软弱里了,就像一把好枪沉进了流沙。
这男人使枪侠痛苦地想起了库斯伯特。
有人走过来。囚徒睡着了,没听见。枪侠没睡,又一次顶了出来。
9
酷呆了,简妮想。他说他饿坏了,我连忙弄了点东西送过去,看上去他真有些可爱,三明治给他弄好了他倒睡着了。
这位旅客——那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个头挺高的,身上是干干净净有点儿褪色的蓝牛仔裤和佩斯利花呢衬衫——眼睛睁开一道缝,朝她微笑一下。
“谢谢咦,女士。”他这么说——或是就是这么咕哝道。听上去还有点老派腔调要不就是在说外语。说梦话,是这样的,简妮想。
“不客气。”她露出最职业化的空姐微笑,相信他又睡过去了,可三明治还在那儿,没动过,现在倒正是供应航空餐的时间了。
好吧,这就是他们早就告诫过你的情况,不是吗?
她回到客舱后面去抽烟。
她擦着了火柴,正要点烟,却又停了下来,算了吧,这可不是条令规定你应该做的事。
我觉得他有点儿可爱。他那双褐色的眼睛。
然而,坐在3a位置上的男人把眼睛略略睁开时,她注意到那已经不再是褐色的了,睁开的是蓝眼珠子。但不是像保罗纽曼1注:保罗纽曼(1925—),美国著名电影演员,一九八六年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那种性感甜蜜的蓝眼睛,而是蓝得像冰山一样。它们——
“哇!”
火柴燃到了手指。她马上抖掉了它。
“简妮?”保拉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胡思乱想呢。”
她又划了一根火柴,这次把烟给点上了。她只抽了一口烟,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就出来了。他戴着隐形眼镜,肯定是这么回事。那种眼镜可以改变你眼睛的颜色。他进过盥洗室。他在里面呆的时间够多的,想来是晕机了——他脸色苍白无光,这种脸色的人通常身体欠佳。其实,也许他是想摘掉隐形眼镜以便睡得更舒服些。肯定是这么回事。
你也许觉察出什么,蓦然间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某种让你有点儿兴奋的事情。你看见的可能不是真实的。
有颜色的隐形眼镜。
简妮多林认识的人里边有超过两打是戴隐形眼镜的。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为航空公司工作。没人提起过这事,她想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旅客可能不喜欢机组人员戴眼镜——那会让人感到紧张不安。
她认识的那些人当中,大概有四个是戴有色隐形眼镜的。无色隐形眼镜比较贵,有色的价格就相对实惠。简妮的熟人圈子里花钱要这样算计的一般都是女人,她们都虚荣得要命。
那又怎么样?男人也可以玩虚荣嘛。干嘛不呢?他长得挺不错的。
不。他不是英俊。也许是可爱,不过,他干脆就是那副样子就好了,那苍白的脸色配着雪白的牙齿。他干嘛要戴有色隐形眼镜?
机上的乘客都害怕坐飞机。
这世界上劫机和毒品走私已成家常便饭,弄得航空公司的人也怕起乘客来了。
刚才勾起她这些想法的声音,使她想起在飞行学校时,一个利斧般嘎嘎作响的粗大嗓门:不要忽视你的怀疑。如果你忘记了其他那些如何对付潜在的或公然现身的恐怖分子的种种招数,也一定要记住:不要忽视你的怀疑。在某些案子中,有一些空中乘务人员在事后汇报时说他们一开始根本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直到这家伙掏出手榴弹命令飞机向左飞往古巴,或者机上的人都被卷入空中气流时才如梦初醒。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有两到三人——通常是空中服务生——就像你们这种新来乍到的女服务生——会说起她们觉察到的异常状况。比方说91c座位上的乘客,或是5a座位上那个年轻女士,让人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她们觉出不对劲儿,可她们什么也没做。她们会因为这事被炒鱿鱼吗?上帝啊,不会的!你总不能因为看不惯这人抓挠脓疮的样子而把他控制起来吧。真正的问题在于,她们觉察到某种异常的东西然后就扔在脑后了。
那人在利斧般的话音中举起一根短粗的指头。简妮多林,和她那批同学一起全神贯注地听完他接下来的一番训示:如果你觉得有异常状况,什么也别做只是不能置之脑后。因为在事情发生之前,总是有可能让你逮住一个机会来阻止它比如说不按计划地在某个阿拉伯国家中途停留。
只不过是有色的隐形眼镜,但是
谢谢咦,女士。
梦话?还是说得含糊的另一种语言?
她要留心盯看,简妮暗想。
她不会置之脑后。
10
现在,枪侠想。我们很快就能明白,不是吗?
从他自己那个世界进入这个躯体是通过海滩上那扇门。他这会儿需要弄明白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把事情逆转过来。噢,不是他本人,因为他确信自己是没问题,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穿过这道门,重新回到自己那具患毒罹病的躯壳里去。问题是别的东西能不能穿过去?物质的东西行不行?比方说,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食物:那个穿制服的女人为他端来了金枪鱼三明治。枪侠不知道金枪鱼是什么玩意儿,但这东西看着就像他知道的一种粕粕客,虽说那怪样子像是没做熟似的。
他的躯体需要吃的,也许还需要点喝的,但更要紧的是,他的身体需要药物治疗,否则会死于大螯虾啮咬之后的中毒。这个世界也许能有这样的药物,在这个天地之间,车辆居然像强健无比的鹰鹫一样能在空中翱翔,如此看来任何事情皆有可能。然而问题在于,如果他不能携带物质的东西穿过那道门的话,这个世界的药物哪怕再有效力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
你就呆在这个身子里好了,枪侠,黑衣人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那具被怪物咬过的还在喘气的躯体就随它去吧。不过是一具躯壳嘛。
他不能这么做。首先,这可能是最最要命的失落,因为他可不愿满足于通过他者的眼睛向外头探望,那就像过客匆匆张望马车外边一晃而过的景色。
再说,他是罗兰。如果死亡无法回避,他宁愿作为罗兰死去。他愿意死在爬向黑暗塔的途中——如果那是非走不可的一步。
然而,这念头随即就被他天性中根深蒂固的务实的一面压下去了——没有必要去考虑尚未到来的死亡体验。
他抓起被掰成两半的粕粕客。一手攥着一块。他睁开囚徒的眼睛四下巡逡一圈。没人盯着他(只有过道里的简妮多林正在琢磨着他,在那儿绞尽脑汁)。
罗兰回到门边要挪移了,手上攥着粕粕客,一下穿了过去。
11
他听见的第一道响声是随即呼啸而至的海浪,接着是他近旁岩石上许多海鸟惊散的动静——就在他挣扎着坐起的时候(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正要蹑手蹑脚地爬上来,他想,它们几口就能把我吞下去,甭管我是不是还活着——那是一些毛色斑斓的兀鹫)。这时他觉出手里攥着的粕粕客——右手上那块——已有半边落在了灰蒙蒙的硬实的沙滩上,因为在穿越那道门时,他是用整个手掌握住它的,而现在——或者说早已——是在用那只已损失了百分之四十的手攥住了。
他笨拙地用拇指和无名指夹起那块粕粕客,好不容易拂去上面的沙子,先是试着咬一口,接着就狼吞虎咽起来,也顾不上没弄干净的沙子硌了牙。几秒钟后,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另一半上——三口两口就落肚了。
枪侠原来不知道什么是金枪鱼——现在知道那也是一道美食。味道还行。
12
飞机上,没人留意金枪鱼三明治消失了。没人去注意攥在埃蒂手里掰成两半的三明治,也没人瞧见那白白的面包上显现被咬噬的齿痕。
没人注意到三明治渐而变得透明,然后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碎屑。
二十秒钟后,简妮多林掐灭烟头,穿过客舱前部。她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本书,而真正的目的是想趁机观察一下3a座上那个人。
他似乎睡得很熟三明治却不见了。
上帝,简妮想。他不是吃,而是整个儿吞下去的。这会儿他不是还在睡吗?你没看走眼吧?
不管怎么说,这3a是挠着她的痒痒筋了,那双眼睛,一忽儿是褐色的,一忽儿又成蓝色的了,始终就这么挠得你心里痒痒的。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儿。
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