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在作弹道学讲座。“结果就发生了爆炸,把他自己的枪给炸崩了。我想可能弹匣里还有一两颗子弹也发生了爆炸。”
“毙了他,”埃蒂说。他比刚才抖瑟得更厉害了,由于夜晚的寒意,由于海边的冷风,由于全身赤裸,当然还不仅仅是这些。“杀了他吧,让他解脱吧,看在上帝分上——”
“晚了,”枪侠冷漠的语气简直寒气砭骨,冷冷地钻进了埃蒂的骨头缝里。
埃蒂转过身去,已经来不及了,安多利尼没能躲开大螯虾似的怪物,让它扑到自己脚上,撕下他的古奇牌船形平底鞋那只脚,当然还在鞋子里头。安多利尼在他面前尖叫着,疯狂地挥舞着手,又被拖了过去。怪物们贪婪地扑到他身上,一边嘶啃着这个活生生的人,一边急不可耐地朝他发问:爹爹—啊—嚼嚼?是不是—嗯—小鸡?达姆—啊—嚼嚼?多达—啊—块块?
“耶稣啊,”埃蒂呻吟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现在确切说已经拿到了
(魔—粉,枪侠说;可卡因,埃蒂听见了)
也就是说,你答应过要交给那个叫巴拉扎的人的东西到手了,”罗兰说“不多也不少,我们可以回去了。”他平视着埃蒂。“这回我得跟你一起回去。我带我自己过去。”
“耶稣基督,”埃蒂说“你能行吗?”旋而自己又答上一句。“你当然能行。可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罗兰说“到这儿来。”
埃蒂回头看着海滩上那堆蠕动的怪物,一个个弓着后背在那儿扒拉着食物。他从来没喜欢过杰克安多利尼,可他还是感到胃里在上下翻腾。
“到这儿来,”罗兰不耐烦地催促他。“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对这些不得已只能去做的事儿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以前从来没做过这档子事儿。也根本没想过我会沾手这事儿。”他痛苦地扭动着嘴唇。“我开始习惯做这样的事儿了。”
埃蒂慢慢挪步朝这骨瘦如柴的人形靠近,两条腿越来越粘滞。他一身赤裸的白净的肌肤上隐隐闪着异样的暗光。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罗兰?他想。你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热乎乎的——只是发烧吗?还是疯狂?没准都是吧。
上帝啊,他需要来一针。说真的,他该来上一针。
“你以前从来没做过什么?”他问“你刚才怎么说来着?”
“拿上这个,”罗兰说。他指指挂在自己右臀上那把左轮枪。他没指,只是做个手势而已,因为没手指可以摆弄,只有一截破布裹着的断指根儿。“这对我不好。倒不是现在,可能我永远都将为此而倒霉。”
“我”埃蒂咽了咽口水“我不想碰这玩意儿。”
“我也没想要你玩这个,”枪侠用一种古怪而文雅的口气说“可是恐怕我们俩都没有选择,等会儿就要开火。”
“有必要吗?”
“当然。”枪侠平静地看着埃蒂。“只能这样,我想。”
18
巴拉扎愈来愈感到不安。时间太长了。他们在那里面呆的时间太长了,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远远地,好像是在相邻的街区,他听到有人在互相叫喊,然后是卡嗒卡嗒的响声,好像是开火的声音
一声尖叫。是一声尖叫吗?
别去管它,隔壁街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关你屁事。你快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但那也一样,那征兆不对,非常不对。
“杰克?”他冲着关着门的洗手间叫唤。
没人应声。
巴拉扎拉开写字台左边最上层的抽屉,取出枪。这不是柯尔特眼镜蛇手枪,不是那种可以塞进一只蛤壳式手枪套里的小巧玲珑的玩意儿;这是一支点357梅格纳姆手枪。
“西米!”他喊道“你给我过来!”
他砰地关上抽屉。纸牌塔纷纷塌落下来。巴拉扎甚至没去留意它。
西米德莱托,两百五十磅体重的身量塞满了门道。他看见老板大人从抽屉里拿出了手枪,便嗖地从格子外套下抽出他自己的枪。动作大得几乎就像原子弹起爆似的,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准会误解他要干什么了。
“我要克劳迪奥和特里克斯都过来,”他说“叫他们快点。这小子要搞什么名堂了。”
“我们有麻烦了。”西米说。
巴拉扎的眼睛从洗手间门上闪回西米身上。“噢,我都有一大堆麻烦了,”他说。“这回的麻烦是什么呢,西米?”
西米抿抿嘴唇。即便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情况下他也不愿在老板大人面前报告任何坏消息;他就是这副模样
“嗯,”他说,抿了抿嘴唇。“你瞧——”
“你就不能他妈的说快点吗?”巴拉扎叫道。
19
左轮手枪的檀香木枪柄太滑溜,埃蒂接过来时差点让它从手上滑落到脚趾上。这老大的家伙简直像是史前文物,笨重得要命,他知道自己得用两只手才能端起它。这枪的后坐力,他在想,我一开枪,没准会让我一下子就顶穿身后那堵墙。然而,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是想要举起这玩意儿;想要回应那种完美地表达什么的召唤;想要感受到那段隐晦的、血淋淋的历史,想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除了最出色的那一个,还没有人曾在手里捧过这样一个宝贝呢,埃蒂想,到目前为止,至少是这样。
“你准备好了吗?”罗兰问。
“还没呐,不过我们来吧。”埃蒂说。
他用左手抓紧了罗兰的左腕。罗兰用他发烫的右臂抱住埃蒂赤裸的肩膀。
他们一起穿过那扇门,从罗兰濒临死亡的世界,从那个海风阵阵的幽暗海滩,回到了巴拉扎斜塔里面那间闪着荧光的洗手间里。埃蒂眨眨眼睛,使自己适应这里的光线,他听见西米德莱托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声音。“我们有麻烦了,”西米正好在说这句话。不是谁都有麻烦,埃蒂想。接着他的眼睛盯上了巴拉扎的小药箱。那箱子还开着。在他的记忆中,他听到巴拉扎吩咐杰克去搜查洗手间,当时安多利尼还说有什么地方是他不知道的吗,巴拉扎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那儿后墙上有一小块嵌板,那后面是一个药品柜,他曾这样说。我在那儿搁了些私人物品。
安多利尼打开过那面金属嵌板,但忘记关上了。“罗兰!”他压低声音喊。
罗兰举起枪,把枪管压在自己嘴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埃蒂悄没声息地蹿到药箱跟前。
一些私人物品——里面有一瓶栓剂,一份名为孩子的游戏(封面上是两个作深吻状的光身子女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的杂志模糊不清的复印件有八袋或是十袋的凯福莱克斯的样品。埃蒂知道凯福莱克斯。吸毒的人,一般来说,因为容易受到感染,所以不管到了哪儿,他们都有些药物知识。
凯福莱克斯是一种抗生素。
“噢,我已经有一大堆麻烦了,”巴拉扎正在说这话,听上去已是大为头痛。“这回的麻烦是什么呢,西米?”
如果这样的事还不能叫做麻烦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事能叫他心烦的了。埃蒂想。他开始朝外扒拉那些袋子想往自己口袋里塞。但马上意识到他没有口袋,差点噗地笑出来了。
他把那些袋子都扔进洗涤槽。想过后再来拿走如果还有过后的话。
“嗯,”西米在说“你瞧——”
“你就不能他妈的说快点儿吗?”是巴拉扎叫嚷的声音。
“是那小子的大哥,”听见西米这样说,手上还拿着最后两袋凯福莱克斯的埃蒂顿时僵住了。这会儿他更像那只老美国胜利唱片公司唱片封套上的狗了。
“他怎么啦?”巴拉扎不耐烦地问。
“他死了。”西米说。
埃蒂马上把那两袋凯福莱克斯扔进洗涤槽,转向罗兰。
“他们杀了我哥哥。”他说。
20
巴拉扎扯开喉咙告诉西米这时候别拿这么一堆破事来烦他,因为他得对付眼下至关重要的事儿——你看这小子竟然想搞他和安多利尼,或许先别算上安多利尼,这可是不能容忍——当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小子的叫声(不用说对方也听到了西米和他的声音)。“他们杀了我哥哥。”那小子在说。
突然,巴拉扎把自己那票货扔在脑后了,对那诸多疑问或是其他一些事儿也不在意了,他只想着如何在事情发展得更怪诞之前刹住呼啸前驶的车子。
“杀了他,杰克!”他喊道。
没有回应。他听见那小子叫嚷起来:“他们杀了我哥哥!他们杀了亨利。”
巴拉扎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这小子不是在和杰克说话。
“去叫绅士们,”他对西米说“所有的人都叫来。我们要火烧他的屁股,等他挂了,我们要把他丢进厨房,我要把他脑袋剁下来。”
21
“他们杀了我哥哥,”囚徒说。枪侠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着他在想:这些瓶子。在洗涤槽里。那是我所需要的,或者是他认为我所需要的。这些袋子。别忘了。别忘了。
喊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杀了他,杰克!”
埃蒂和枪侠都没留意这个声音。
“他们杀了我的哥哥。他们杀了亨利!”
在另一个房间里,巴拉扎正在说着要剁下埃蒂的脑袋。枪侠似乎发现了某种尚可聊以自慰的事儿:这个世界并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自己那个世界不一样,事情似乎如此。
那个被称作西米的人正对着另外一些人嘶吼着。随之便是一阵打雷似的跑步声。
“你想要做些什么呢,还是就站在这儿?”罗兰问。
“噢,我是得做些什么,”埃蒂说着举起枪侠的左轮枪。虽说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需要两只手才能端起这把枪,可这会儿他很轻松地就举了起来。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罗兰问,这声音听来似乎很遥远。他病了,全身都在发热,现在的热度是新一轮发烧的起始,这情形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在特岙的时候就是这种高烧完全控制了他。这是战场之火,压制着一切念头,他需要做的只是停止思维和开始射击。
“我得去干一仗。”埃蒂平静地说。
“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罗兰说“可你会明白的。当我们从这道门里穿过去时,你走右边,我只能走左边。我的手不方便。”
埃蒂点点头。他们投入了自己的战争。
22
巴拉扎期待看见的应是埃蒂,或是安多利尼,要不也是两人一起出来。怎么也没料到跟埃蒂一起出来的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个高个儿男人,一头肮脏的灰黑色头发,那张脸看着像是被某个原始神灵从顽石中凿出来似的。有那么一忽儿工夫,他不能确定朝哪边开枪。
西米不管这一套,他可没有这份麻烦。老板大人被埃蒂气疯了。所以,他要先把埃蒂的脑袋给轰掉,然后再来操心另一个屁眼1注:原文为意大利西西里语。。西米老谋深算地转向埃蒂,扣住自动步枪的扳机一连扳了三下。炸飞的门框还没落地就燃烧起来。看见这大块头男人转过身飞速地滑过地面,朝这边过来了,埃蒂急忙左躲右闪,就像一个参加迪斯科舞大赛的小子在蹦蹦跳跳,只是这小子跳得太投入了,竟没意识到自己少了约翰屈伏塔2注:约翰屈伏塔(johntravolta,1954—),美国电影明星,他在1977年主演的周末狂热))(saturdaynightfever)一片中身着白色西装狂热摇摆的镜头,造成轰动效应,以至带动全球性的迪斯科舞热。那身行头,连内衣内裤都没穿。他的jī巴随着跳动左右乱甩,赤裸的膝盖蹭在地面上一阵热辣辣的,在随之而来的摩擦升温中似乎就要烧着了。他头顶上的塑料天篷被打出几个大洞,活像是瘢节累累的松树。碎屑像雨点似的落到他肩上和头发里。
别让我光着身子死去,我得来一针,上帝啊,他祈祷着,心里也明知这般祈祷还不如亵渎来得好些;这简直是荒谬。但他还是没法阻止自己这么想。我要死了,求求你,只要让我再来一针——
枪侠左手上的左轮枪响了——这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就非常响了;在这儿,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噢,天呐!”西米德莱托哽着喉咙,气喘吁吁地说。他还能喊出声来也真是个奇迹。他胸前蓦然出现一个窟窿,就像有人在一个大桶上凿了一个洞。他的白衬衫上瞬即淌出一片红色,好像一片盛开的罂粟花。“噢,天呐!噢,天呐!噢——”
克劳迪奥安多利尼把他推到一边去,西米嘭地一声倒下。巴拉扎挂在墙上的两幅照片也砸了下来。其中一幅照片上,老板大人在警察体育联盟的晚宴上向一个咧嘴微笑的孩子展示年度优秀运动员纪念奖章。照片镜框落到西米头上,碎玻璃撒在他肩膀上。
“噢,天呐。”他用细若游丝的声息呻吟道,嘴里开始冒出血沫。
克劳迪奥跟在特里克斯和守候在储藏室里的一个人后面。克劳迪奥两只手上都有自动步枪;从储藏室里出来的那家伙操着一把锯短了的雷明顿枪,看上去像是一支得了腮腺炎的大口径短筒手枪;特里克斯波斯蒂奥拿着一把他称之为一级棒的兰波机关枪——这是一支ml6式的火力压制性武器。
“我的哥哥在哪儿?你他妈的吸毒鬼?”克劳迪奥尖叫道。“你把杰克怎么样了?”他压根儿没想要对方回答什么,一边嚷嚷着,手上两把枪就已经开始扫射起来。我要死了,埃蒂自忖,但罗兰又开枪了。克劳迪奥安多利尼也挂着一身血污朝后退去。他手里的自动步枪飞了出去,滑过巴拉扎的写字台。枪重重地砸在地毯上那堆纸牌中间。克劳迪奥的大部分内脏都甩到了墙上,他都来不及攥住它们。
“逮住他!”巴拉扎尖叫道。“抓住那个幽灵!那小子没什么要紧的!他不顶屁事,只不过是个光屁股的小瘾虫!抓住那个幽灵!把他一枪轰了!”
他那把点357手枪的扳机扣动了两下。这把大家伙的声响跟罗兰的左轮枪一样震耳欲聋。射向那堵墙的两下枪击不是紧挨着打出两个并列的弹孔(罗兰正蹲在那墙后面),而是正好在罗兰脑袋两侧的仿木护壁上轰出了两个豁口。洗手间里白色的光线透过不规整的洞口投射出来。
罗兰扣动他手上的左轮枪。
只是一声干涩的卡嗒。
哑火。
“埃蒂!”枪侠吼叫起来,埃蒂举枪,扣动扳机。
枪声巨响,霎那间,埃蒂还以为枪在手里炸开来了,就像杰克当时的情形一样。后坐力倒是没把他弹穿墙壁,但那猛烈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朝上划了一个弧形,差点把肌腱都扯断了。
他看见巴拉扎肩膀裂开一块,血喷了出来,听到巴拉扎在刺耳地尖叫着,就像一只发疯的野猫,他大喊大吼“那个小瘾虫没什么危险的,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你他妈的成木头了吗?你搞死我和我的哥哥?我要叫你看看谁是危险的!我要——”
储藏室里那家伙的那支枪管截短的枪开火时,听起来像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就在墙壁和洗手间的门被打出上百个窟窿眼的同时,埃蒂倒地打了个滚。他赤裸的皮肤被灼伤了好几处,埃蒂明白,倘若藏在储藏室的那家伙当时更靠近些,情况就不是刚才那个样子了,他那会儿就蒸发掉了。
嗨,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死了,他想道,他看着储藏室里那个举着雷明顿枪的家伙又在填子弹,枪又搁上前臂。这家伙正咧嘴而笑。他的牙齿黄得要命——埃蒂觉得这帮人肯定很长时间没跟牙刷打照面了。
基督啊!我要被他妈的一个满嘴黄牙的家伙给干了,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埃蒂意识模糊地想着。至少,我朝巴拉扎身上来过一下了。至少,我干得够出格的。他不知道罗兰是不是还开过一枪,他记不得了。
“我看见他了!”特里克斯波斯蒂诺兴奋地叫唤起来。“吉姆,给我清场子,达里奥!”这个名叫达里奥的还没来得及给他清场子或是干嘛,特里克斯的兰波机关枪就开射了。重武器的火力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恣意逞威。这阵猛扫的第一个结果是救了埃蒂一命。本来达里奥枪上的准星正好瞄住了埃蒂,刚要扣动扳机,特里克斯的扫射打断了他。
“住手,你这白痴!”巴拉扎尖叫着。
可是特里克斯既没听见,也不可能停下来,或是不想停下来。他嘴咧得老大,唾沫闪闪中露出一口活像一条巨鲨的牙齿,从房间这头扫射到那头,把两面护墙板扫成粉末,把相片镜框变成一团飞旋的玻璃尘暴。洗手间门上的铰链扫断了。巴拉扎镶有毛玻璃的单人淋浴房炸裂了。那面“为一毛钱奔走”3注:“为一毛钱奔走”(marchofdimes),美国的一个救助儿童的大型慈善活动,以防止儿童早夭为宗旨,自一九三八年以来每年通过步行马拉松等形式募集资金。的奖牌是巴拉扎去年刚得到的,这会儿也被枪子儿打得像敲钟似的丁当乱响。
在电影里,端着速射武器去射杀别人痛快至极。而现实的情形是,这事儿却很少会这么顺手。如果情况真像电影里那样,最初的四五次射击就该把对方干掉。(不幸的达里奥,如果他有能力证明什么的话,他本该把这事儿先给证明一下。)当最初的四五发子弹射出之后,难免会遇上这样两种情形——哪怕他是一个强壮有力的家伙——他得费劲地控制住手里的武器,因为枪口开始上抬,射手自己的身子不是歪到了右边就是歪到了左边,这取决于他用哪一边倒霉的肩头来抵住武器的后坐力,所以只有老傻或是电影明星才会想要用这种枪;拿这玩意儿上阵,就好比企图用一把风钻射杀对手。
埃蒂有一刻完全呆怔在那儿,什么有意识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瞪着这个白痴的疯狂举动。蓦然间,他发现有人从特里克斯身后挤过门槛,便马上举起罗兰的左轮枪。
“看到他了!”特里克斯带着歇斯底里的兴奋尖叫着,那种兴奋劲头只能是由于电影看得太多,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他自己头脑里想出来的,什么是现实中的真事儿了。“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
埃蒂扣动扳机,特里克斯天灵盖以上的部分马上就无影无踪了。从这人的举止来看,好像不是什么大角色。
耶稣基督啊,这些武器一旦射出去,就能轰出几个大洞来,他想。
埃蒂左侧传出一声很响的枪声。他发育不良的左肩二头肌上被什么东西豁出一道热烘烘的口子。他瞥见巴拉扎在堆满纸牌的写字台角上举着那把梅格纳姆手枪朝他瞄准。他肩膀上已经流下了一摊红色液体。枪声再次响起时,埃蒂猛地缩下身子。
23
罗兰竭力蹲下身子,瞄准第一个冲进门里的家伙,扣动扳机。他拨弄过旋转枪膛,把可用的子弹填进去,把哑弹都抖落到地毯上,他是用牙齿来完成这些动作的。巴拉扎已经让埃蒂挂了花。如果这颗再是哑弹,我想今儿我俩都得挂了。
幸好不是。枪声大作,枪在他手上反弹了一下,杰米哈斯皮奥扭转身子倒在一边,点45手枪从他没有知觉的手中滑落下来。
罗兰看见另外一个蹲伏在后面的人,于是匍匐着爬过满是碎木屑和碎玻璃碴的地板。他把左轮手枪搁回枪套里。想要用他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来填塞弹药简直是开玩笑。
埃蒂干得不错。枪侠忖度着埃蒂眼下的模样——想到他其实是赤身裸体地在投入战斗。这太不容易了。通常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枪侠抓到了一把克劳迪奥安多利尼扔下的自动手枪。
“你们其他人都还在等什么?”巴拉扎嘶叫着。“耶稣啊!吃了这些家伙吧!”
大乔治比昂迪和另外一个家伙,从储藏室里出来冲进这屋子。那个从储藏室里出来的人正用意大利语大吼大叫。
罗兰匍匐着爬向角落里的写字台。埃蒂正起身,朝门口和那个冲进来的人瞄准。他知道巴拉扎在那儿,等着他,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两人中惟一能玩枪的,罗兰想。这里又有一个人愿为你而死,罗兰。你激发起这样可怕的忠诚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啊。
巴拉扎站起来,没看见枪侠正在他侧面。巴拉扎只想着一件事:终于可以把这小瘾虫干了,让这个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的家伙一命呜呼吧。
“不——”枪侠叫喊起来。巴拉扎循声转了过去,见他那模样突然吓了一跳。
“去你妈——”巴拉扎说着扬起他的梅格纳姆手枪。枪侠用克劳迪奥的自动手枪朝他射了四枪。这不过是个廉价的小玩意儿,比玩具好不了多少,他捏着这玩意儿都嫌脏了手,但是用一件卑劣的武器来杀死一个卑劣的人兴许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恩里柯巴拉扎死了,脸上还残留着最后惊愕的一瞥。
“嗨,乔治!”埃蒂喊道,一边扣动了枪侠的左轮枪扳机。令人满意的噼啪声再度响起。这宝贝里面没有哑弹,埃蒂疯狂地想。这回我绝对搞定了。乔治被埃蒂的子弹一下撂倒,背部朝地倒在一个尖叫的家伙身上,把那人砸扁了,像九柱戏被击中的柱子,只是更惨不忍睹。一个不合情理却完全明晰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感到罗兰的枪似乎有着某种魔力,一种护身符似的力量。只要手里着端着这把枪,他就不可能受到伤害。
接下来一阵沉寂无声,沉寂中埃蒂听到大乔治身下有人在呻吟,(当乔治倒在鲁斯凡切奥——这个倒霉蛋的名字——身上时,压断了凡切奥的三根肋骨,)他自己耳朵里也听到了那种骨折的脆响。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再听到这样的声音。刚才那阵疯狂的枪响似乎已经结束了,相比之下,埃蒂以前听过的那些最吵吵闹闹的摇滚音乐会,也就跟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放收音机的音量差不多了。
巴拉扎的办公室已经丝毫看不出办公室的模样了。以前留下的玩意儿差不多都完蛋了。埃蒂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眼里透着一个年轻人初次见到这种场景的惊奇神情。罗兰明白这种神情——所有这类神情都一个样儿。不管是在野外战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加农炮、来复枪、刀剑和枪戟,还是在一个五六个人对射的小房间里,杀戮之地情形皆同,结局也一个样儿:无非是另一个停尸房,同样充斥着火药和生肉气味。
洗手间和办公室之间的墙只剩下几根柱子支在那儿。满地都是碎玻璃。天花板顶篷被特里克斯那把花哨而无用的ml6的火力捣得一塌糊涂,碎片一条条挂下来活像是剥下来的皮肤。
埃蒂干涩地咳了几声。现在他听到别的声音了——激动交谈的叽叽咕咕,酒吧外面的叫嚷声,远处,有警报器在鸣叫。
“有多少人?”枪侠问埃蒂“我们把他们全干了吗?”
“是的,我想是——”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埃蒂,”过道里传来凯文布莱克的声音。“我想你也许会要的,那是件纪念品,明白吗?”巴拉扎没能对小迪恩做成的事,凯文在他的兄弟大迪恩身上下手了。他把亨利迪恩面容呆滞的脑袋抛进门里。
埃蒂看清了是什么便尖声大叫起来。他一头扑向门口,全然不顾地上碎木屑和碎玻璃扎进他赤裸的脚底,一边尖叫着,一边开火,跑动中挥着手里的大左轮枪,射尽最后一颗子弹。
“不要,埃蒂!”罗兰嘶叫起来,但埃蒂没听见,他压根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扳到第六下时碰上了哑弹,可是这会儿他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想到亨利已经死了,亨利,他们割下了他的头,那些狗娘养的割了亨利的头,狗娘养的割了亨利的头。这些狗娘养的,血债非得血还,噢,一定的,等着吧。
他跑向门口,一下一下地扳拉着枪栓,不知道怎么就打不出了,不知道自己脚上已是鲜血淋淋了,在过道上凯文布莱克与他直面相觑,那家伙猫着身子,手上拿着一支李拉玛点38自动步枪。凯文的红发鬈鬈曲曲地绕了脑袋一圈,一耸一耸地跳荡着,他嘴上挂着微笑。
24
他会蹲下身来,枪侠想,他知道自己也许有机会用这种毫无价值的小玩意儿来击中目标,如果他判断无误的话。
他看明白了,这个巴拉扎保镖的诡计是要把埃蒂引出去,罗兰跪起身来,用右拳头支着左手,这时候顾不得这姿势带来的生痛。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那个长着红头发的男人跨进门里,微笑着,与以往一样,罗兰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眼里瞄着,手上在射击,突然间,这红发男人一头栽倒在走廊墙壁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前额有一个蓝色的小洞。埃蒂站在他面前,尖叫着,抽泣着,握着那把大左轮枪一下一下地空射着,好像那红发男人还死得不够透似的。
枪侠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下一波的交叉火力,那阵火力袭来会把埃蒂射成两半的,这事儿终于没有发生,于是他知道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如果还有别的保镖的话,他们也早都跑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慢慢走到埃蒂迪恩跟前。
“别打了。”他说。
埃蒂没听他的,继续用罗兰的枪空射着那个死人。
“别打了,埃蒂,他已经死了。你的脚在流血。”
埃蒂没理他,还在一下一下地扣动着扳机。酒吧外面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更清晰了。警报器的嚣声也更近了。
枪侠伸手去接那把枪,埃蒂转过身,没等枪侠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埃蒂用枪侠自己的枪在他脑袋上砸了一下。罗兰觉出一股温热的血流了出来,他摔到墙边。他竭力要站稳——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要快。但他感到自己虽然用尽力气可还是顺着墙面一点一点滑了下去,随之,这世界在一片灰雾中离去了片刻。
25
他失去知觉只有两分钟时间,很快又唤回了意识,站起身来。埃蒂不在过道里。罗兰的枪搁在那个红头发死人的胸脯上。枪侠弯下身,忍住阵阵晕眩,拿起枪,当它滑进枪套时全身不由厌恶地颤抖一下。
我得把我那两根该死的手指弄回来,他疲乏地想着,叹了口气。
他想回到那间被打得稀巴烂的办公室里去,但使足劲儿也只能蹒跚地挪动脚步。他停住脚,弯下身子,把埃蒂的衣服都捡起来挽到左臂上。那些吼叫着的人快要到了。罗兰相信那些朝他们这儿包抄过来的人可能是有武器的,是警察局长的一队武装人员,或者诸如此类的一拨人甚至更有可能他们也是巴拉扎的人。
“埃蒂。”他叫着。他的喉咙痛得厉害,又是一阵阵扯动的生痛,刚才被埃蒂用左轮枪磕的那处头皮现在也肿得更厉害了。
埃蒂没在意他叫喊什么。埃蒂正坐在地板上,把他兄长的头颅抱在怀里。他全身颤抖地哭泣着。枪侠寻找着那扇门,却没有看见,他感到一阵近乎恐怖的震悚。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们两个现在都在这边,惟一能使这门出现的办法是他和埃蒂的身体须紧贴在一起。
他伸手去拉埃蒂,但埃蒂一下闪开了,还在哭着。“别碰我。”他说。
“埃蒂,事情都结束了。他们都死了,你哥哥也死了。”
“别提我的哥哥!”他孩子气地尖叫着,又是一阵嚎啕,哭得全身抖瑟。怀里抱着那颗头颅一个劲儿摇晃着。他抬起哭肿的眼睛盯着枪侠的面孔。
“他一直在照顾我的,你这家伙,”他哭得那么厉害,枪侠总算能听明白他的话。“一直都是。为什么不能让我照顾他呢?就这一回,毕竟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他照顾着你,好啊,罗兰冷冷地想。看看你吧,坐在那儿发着抖,活像是吃了蓝桉树果子。他能照顾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得走了。”
“走?”埃蒂脸上第一次愣愣怔怔地出现了恢复知觉的神态,但马上就是一脸惊惶的样子。“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尤其不想去另一处世界,就是那些可怕的大螃蟹或是叫什么的怪物吃了杰克的地方。”
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喊叫着开门。
“你想留在这儿跟人解释所有这些死人的事儿吗?”枪侠问。
“我不在乎,”埃蒂说。“亨利没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没意思了。”
“也许对你没关系,”罗兰说“但是还有别人牵涉在里面,囚徒。”
“别那样叫我!”埃蒂喊道。
“我就要那样叫你,一直到你表现出你走出那个囚禁之处!”罗兰冲着他喊回去。这么一喊更损了他的喉咙,但他还是照样嘶喊。“赶快扔掉这坨烂肉,别再哀哭了!”
埃蒂看着他,腮帮两边挂着眼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骇然之色。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外面扩音器里的声音喊道。在埃蒂听来,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游戏秀的主持人那么拿腔拿调。“特警部队到了——我重复一遍:特警部队到了!”
“另外那个世界能给我带来什么?”埃蒂平静地问枪侠。“你得告诉我。你要是对我说实话,我没准会来。可要是你说谎,我能看出来。”
“也许是死亡,”枪侠说。“不过在死亡之前,我想你不会觉得乏味的。我要你和我一起进入这个探求之旅。当然,也许一切都会因死亡而结束——我们四个人都将抛首异乡。可要是我们赢了——”他两眼闪闪发光。“如果我们能赢,埃蒂,你会看到某种超乎你所有梦想的东西。”
“什么东西?”
“黑暗塔。”
“黑暗塔在哪儿?”
“在离你见到我的那个海滩很远的地方。多远我也说不上来。”
“那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也许是某种锁键似的东西。一个中央控制键,把所有的现存的东西都整合到一起,所有的存在之物,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你说有四个人。另外两个呢?”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还有待于被抽到。”
“那么我被抽到了。或者说是你想要抽到我。”
“是的。”
外面陡然响起一阵咳嗽,像是炸了一颗迫击炮弹。斜塔前面的玻璃窗被敲破,扔进了催泪弹,整个酒吧都是催泪瓦斯的烟雾。
“怎么样?”罗兰问。此刻他已经和埃蒂贴在一起,他完全可以把他推过门去,磕他几下,死拉硬拽也能把他弄过去。但瞧见埃蒂曾为他冒过生命危险;瞧见这饱受噩梦折磨的人,尽管吸毒成瘾,却表现得像是个天生的枪侠,而且还不能不想到他是全身赤裸如同初生婴儿似的在作战,所以他想还是让埃蒂自己拿主意。
“追寻,冒险,塔,需要战胜的世界,”埃蒂说着,懒洋洋地一笑。又是一个催泪弹扔进屋里,在地板上嗞嗞作响,这时他俩都没有转过身去。第一阵辛辣的瓦斯烟雾已在巴拉扎的办公室弥漫开来。“听起来好像比我们小的时候,亨利曾经给我读过的埃德加赖斯伯勒斯1注:埃德加赖斯伯勒斯(edgarricebur肉ghsl875—1950),美国小说家,其作品多以火星和丛林为背景,著有人猿泰山等。的火星故事还更有趣些,不过你倒漏了一件事。”
“什么?”
“漂亮的露奶子的姑娘。”
枪侠笑了。“在去黑暗塔的路上,”他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又是一阵颤抖袭过埃蒂的身体。他捧起亨利的头颅,亲吻一下他冰冷而泛灰的脸颊,然后把那具被戕害的遗体的这一部分轻轻放下。他站立起来。
“好啦,”他说。“不管怎么说,今晚我没别的事儿了。”
“拿上这个,”罗兰说,把衣服甩给他。“即使什么都不穿也得穿上鞋。你的脚都割破了。”
外面人行道上,身着凯尔瓦防弹背心的两个条子砸破了斜塔前门,他们戴着普列克斯玻璃面罩和防护外套。洗手间里,埃蒂(他已穿上了内衣裤和阿迪达斯运动鞋,剩下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把一袋袋凯福莱克斯递给罗兰,罗兰把它们塞进埃蒂的牛仔裤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罗兰再一次伸出右手搂住埃蒂的脖子,埃蒂也又一次抓住罗兰的左手。门突然出现了,就在面前,一个黑洞洞的矩形通道。埃蒂感到从另一个世界里吹来的风把他额前汗漉漉的头发向后掠去。他听见翻卷的海浪在冲刷着岩石丛生的海滩。他闻到了酸腐的海盐气息。虽说心里还难过,身上还痛着,虽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但突然间他很想去看看罗兰说的那个黑暗塔。非常想。既然亨利死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呢?他们的父母早已亡故,自从三年前他染上毒瘾,也没有什么固定交往的姑娘了——来来往往的只是一些下等妓女、毒针瘾者、鼻吸瘾者。那堆人里没有一个是诚实的。不过是一帮操蛋的玩意儿。
他们一起通过那道门,埃蒂还稍稍占先。
跨入另一个世界,他身上突然又出现一阵可怕的颤抖,随之便是极度痛苦的肌肉痉挛——这是严重的海洛因消退的症状。遇到这种症状,他通常先是一阵惊厥,然后才反应过来。
“等等!”他叫道。“我得再回去一趟!他的写字台!他的写字台,或是其他办公室!海洛因!如果他们给亨利来过一针,那儿肯定还藏有这玩意儿!海洛因!我不能没有它!我不能没有它!”
他恳切地看着罗兰,但枪侠的脸像石头一样不动声色。
“你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埃蒂,”他说。他伸出了左手。
“不!”埃蒂尖叫起来,双手舞动着朝他乱抓。“不,你不懂的,你这家伙,我要它!我要它!”
他还不如去抓一块石头呢。
枪侠拉过门,关上。
单调而沉闷的砰地一声,这是最后的关门声,门朝后退到沙滩上,门的边沿蹭出了一缕尘土。门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那上面现在也没有什么字母了。现在,连接两个世界的这道特别的门永远地关闭了。
“不!”埃蒂尖叫道。海鸥也朝他尖叫,好像是在拿他开涮;海滩怪物向他发出询问,抑或建议跟它们再靠近些,以便把它们的问题听得更明白些,埃蒂倒在地上,哭喊着,由于痉挛而一惊一乍地抽搐着。
“你这种需求会过去的。”枪侠说着,从埃蒂牛仔裤口袋里那些药袋中费力地掏出一包,像是从他自己口袋里掏东西似的。他又把包装上的字母看了一遍,那些字儿还不能认全。cheeflet1注:cheeflet,枪侠对凯福莱克药品名keflex的误读。,这个词好像是这样的。
cheeflet。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药物。
“死活由它了,”罗兰嘴里咕哝着,干咽了两颗胶囊。接着又咽下三颗阿斯丁,随后在埃蒂身边躺下,像刚才那样用手臂搂住他,很难受地熬过一阵之后,两人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