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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会这么相信,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常常这样教训埃蒂说,他们,亨利和她,为埃蒂付出了许多牺牲,所以埃蒂才能和这个城市丛林里的其他人一样平安地活下来,所以他才能像其他那些活在这个城市丛林中的人一样幸福,所以他才不会像他那苦命的姐姐那样一命呜呼(他几乎都记不得这个姐姐了,而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上帝也爱上了她)。她现在和天使在一起了,那肯定是一个很棒的地方,可是她还不能让埃蒂去跟天使在一起,不让他在路上被喝得烂醉的司机给撞上——像他那可怜的姐姐一样;也不想让他因为口袋里揣了二十五美分而被那些疯狂的吸毒小子给剁了,五脏六腑往人行道上扔了一地,只因为她觉得埃蒂还不想跟天使混到一起,他只是更喜欢听大哥的话,照大哥说的去做,总是记住亨利为了对他的爱而做出牺牲。

    埃蒂对枪侠说,他不知道母亲对他们做过的事是不是心里有数——从林考街的糖果店里偷来连环漫画小人书;在柯豪斯街上的压焊电镀板厂后面偷偷抽烟。

    有一次,他们看见一辆停在那儿的雪佛兰车还插着钥匙,虽说当时亨利只知道怎么点火起动——他十六岁,埃蒂八岁——他把弟弟塞进车里,说他们这就上纽约城去。埃蒂很害怕,哭了起来,亨利也很害怕,朝着埃蒂大吼大叫,让他闭嘴,说他别来这套他妈的娃娃气,他有十块钱,埃蒂手里也有三四块,他们可以在电影院里泡上他妈的一整天,然后在佩勒姆马勒街搭上火车,当母亲把晚饭摆上饭桌,还没弄明白他们上哪儿去了之前就能赶回家。但埃蒂就是哭个不停,快到昆斯波罗桥时,他们看到旁边路上有一辆警车,埃蒂虽然很清楚车里的警察甚至都没朝他们这边看,还是喊了一声嗨,亨利用吓得发抖的声音问埃蒂那些公牛是不是看见他们了。亨利脸色变得煞白,赶快把车停到路边,车速太快差点把消防栓都给撞断了。他沿着马路向街区跑,而陡然受惊的埃蒂这时还在使劲扳动着不熟悉的车门把手。亨利停下脚步,跑回来,把埃蒂拽出车子。他掴了埃蒂两下。这会儿他们只好走路了——说实在是提心吊胆地挪着脚步——这样一路走回布鲁克林。那一路走了大半天。妈妈问他们怎么弄得一身热汗涔涔累得要死的样儿,亨利便说他在附近街区的棒球场里教埃蒂怎么打“一对一”后来又来了一帮大孩子,他们就只好跑了。妈妈吻了一下亨利,对埃蒂露出微笑。她问埃蒂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大哥。埃蒂说知道。这是真心话。他真是这么想的。

    “那天他和我一样害怕,”望着海面上最后的落日余晖,埃蒂这样告诉罗兰。眼前的光亮转而便是星星的映射了。“他比我更怕,真的,他还以为那条子看见我们了,可我知道他没看见我们。所以亨利跑了,却又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他又回来了。”

    罗兰什么也没说。

    “你听明白了,对吗?”埃蒂咄咄逼人的眼睛看着罗兰。

    “我明白。”

    “他总是感到害怕,但他总是会回过头来找我。”

    罗兰倒是觉得,如果情况正好相反的话对埃蒂也许更好,对那天他俩的一路狂奔都更有意义——如果当时亨利或者是谁拔脚开溜的话。可是像亨利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这样做,因为像亨利那种人总是会回来的,因为像亨利那种人确实知道怎样利用。首先他们会把信任转变为需要,然后把需要转变为毒品,一旦这个搞定,他们就——埃蒂怎么说来着——推。是的,他们就会推你做毒品买卖。

    “我想我会坚守自我。”枪侠说。

    第二天埃蒂接着往下说这些事,但罗兰已经全都明白了。亨利在高中时没有参加过体育项目,因为他不能留在学校做运动,亨利必须回家照顾埃蒂。而事实上亨利瘦得皮包骨头,身体协调功能很差,自然对运动毫无兴趣;不过他们的老妈一再对他俩说,亨利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棒球投手或是篮球跳投手。亨利的学业很差,他重修了好几门课——但这不是因为亨利蠢;埃蒂和迪恩太太两人都知道亨利聪明得要命。但亨利只能把学习时间用在照料埃蒂的事儿上(而实情却是,两个男孩经常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要不就在地板上摔打扭滚,这样的场面是迪恩家客厅的常景,不足为奇)。亨利的成绩如此糟糕,以致任何大学都不要他,除了纽约大学,可是他们家又担负不起高额学费,因为那么糟糕的成绩意味着什么奖学金也没门,于是亨利成了街头混混,后来又到了越南,在那儿亨利差点没给轰掉大半个膝盖,这让他痛得死去活来,他们给他的止痛药里有许多吗啡成分,等他稍稍好些了,他们就把那药给断了,可是说到底他们没能把事情做好,因为亨利回到了纽约,那只大猩猩2注:大猩猩,原文摸nkey,美国俚语中指毒瘾。始终在他的背后,一只饥饿的嗷嗷待哺的大猩猩,一两个月后,他出去会了一个毒贩,这样又过了大约四个月,后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的老妈去世了,那时埃蒂第一次见他大哥在用鼻孔从镜子上吸入一种白色粉末。埃蒂猜测那是可克。结果是海洛因。如果你把这个过程一路追溯回去,究竟是谁的错呢?

    罗兰什么也没说。但他在意识中听到了柯特的声音;错误总是发生在相同的地方,我的好宝贝们:他身体太弱,别责怪他。

    当发现事实真相时,埃蒂简直大吃一惊,随后就愤怒起来。亨利没有答应他戒毒的请求,但他说自己并不在意埃蒂对他狂暴的冒渎,他知道越南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他太弱了,他要离开埃蒂,那才是最好的选择,埃蒂是对的,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那个肮脏的乱七八糟的毒品圈子。他只是希望埃蒂不要对他过于深责。他承认,他一向都是弱者;在越南发生的那些事情使他变得更弱了——那就像是你的运动鞋总在泥水里趟着早晚要烂掉,或是内衣裤橡皮筋用久了也得松弛。越南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把你的心也给腐蚀了——亨利曾流着眼泪这样告诉过他。他只希望埃蒂记住,这些年来他也想着要变得强壮起来。

    为了埃蒂。

    为了妈妈。

    所以亨利要离开,而埃蒂自然不会让他离开。埃蒂一直背负着内心的歉疚。埃蒂在他那条曾是毫无疤痕的腿上见过恐惧的一幕,那只膝盖与其说是骨头还不如说是特富龙材料。他们当时在过道里尖叫着闹了起来,亨利穿着旧卡其布裤子站在那儿,手上拎着塞满东西的行李袋,眼睛下面一圈紫黑色,埃蒂只穿着一条黄色的乔基三角短裤,亨利说你不需要我在你身边了,埃蒂,我害了你,我知道的,埃蒂冲他喊道你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的,转过你的屁股进门去吧,这样一直僵持到麦克柯斯基太太从她的窝里出来冲他们叫喊,要么滚蛋要么留下,我可压根儿不在乎,但你们到底想怎么着最好快拿主意,要不我喊警察了。麦克柯斯基太太好像还说了些什么警告的话,但一眼瞥见埃蒂身上只穿了条三角短裤,她马上缩回自己的屋子,关门前说了声:你也太不体面了,埃蒂迪恩!这好比是把“杰克盒子”3注:“杰克盒子”(jack-in-the-波x),一种摇动手柄会从盒中弹出人形的玩具。倒过来看。埃蒂看着亨利,亨利看着埃蒂,像是增加了体重的娃娃天使,亨利压低声音说,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搂在一起互相拍着对方,然后亨利回到屋子里,大约两星期后,埃蒂也吸上了毒品,他不明白干嘛要把这档子烂事儿看得那么严重,说到底,不过就是用鼻子吸吸呗,狗屎,那会叫你飘起来,就像亨利说过的(埃蒂最终还是把亨利看做是伟大的智者和杰出的吸毒者),在这世上,下地狱时显然是头朝下去的,在那么低的地方来点儿提神的有什么不好?

    那都过去了。埃蒂没有说他吸了多久。枪侠也没问。他猜想埃蒂心里明白得有一种借口来给自己找点刺激,不能一个理由也没有,他一直把自己的习惯控制得挺好。亨利也竭力想控制自己。虽说不如埃蒂,可总算没有堕入彻底的放纵。因为不管埃蒂是不是理解真相(罗兰深知埃蒂是明白的),亨利肯定必须面对这一现实:他俩的关系倒过来了。现在是埃蒂领着亨利的手过马路。

    有一天,埃蒂逮着了亨利,他没用鼻子吸,而是拿针筒往皮肤上注射。于是又爆发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吵,几乎就是第一次争吵的翻版,只是这回的争吵发生在亨利卧室里。结束的方式也几乎如出一辙,亨利哭泣着放弃无用的抵抗,向埃蒂开口求饶,保证道:埃蒂是对的,他不再注射毒品了,不再从阴沟里捡垃圾吃了。他会走人的。埃蒂不会再看见他了。他只希望埃蒂能记得所有的那些

    叙述的语调与拍击海滩的浪声没有太大区别,说话声被卷入阵阵波涛声中——他们正在海滩上朝北边的方向艰难行进。罗兰听了这个故事,什么也没说。是埃蒂不明白这整个事情,埃蒂卷入这事儿整整十年了——也许还不止,从一开始他头脑就非常清醒。埃蒂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罗兰;埃蒂最终还是把故事告诉了他自己。

    那也行啊。枪侠充其量会这么想,他们反正有的是时间,说说闲话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埃蒂说他脑子里老是会想着亨利的膝盖,那道扭曲的伤疤几乎从上到下覆盖了他整条腿(当然伤是治愈了,亨利差不多只能跛着腿走路当他和埃蒂吵架时,他的腿就跛得更厉害了);他老是想着亨利的所有事情和亨利为他做出的所有牺牲,他还老是想着一些更为实际的情形:亨利不可能在街上再混多久。他很有可能就会成为虎狼出没的丛林中的一只小兔子。这么下去,不到一个星期亨利就得被关进监狱或是让人抬进贝尔维尤4注:贝尔维尤(bellevue),指纽约大学附属贝尔维尤医院。。

    所以他求亨利歇手,亨利最终答允他注射量不超过目前的上限,六个月后,埃蒂的胳膊也便跟亨利一样了。从那一刻起,事情就不可避免地急转直下,直到埃蒂从巴哈马藏着东西过来,罗兰突然闯入他的生活为止。

    换了另一个人,一个更为讲求实际而不像罗兰那么自省的人,可能会问,(如果不便问出声的话,会在心里自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个人要卷入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这个一再说自己很弱的人会那么古怪,甚至要疯狂地走向毁灭呢?

    枪侠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甚至没有在脑子里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库斯伯特也许会发问;库斯伯特什么事情都要问,他就是被那些问题给毒死的,嘴里含着一个问题死去的。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柯特的最后一批枪侠,那个起初有五十六人的班级,到后来只剩下十三个,后来这些人也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罗兰。他是最后的枪侠,继续活在这个日益陈腐、贫瘠而空虚的世界里。

    十三,他记得柯特在出道仪式前一天说的话。这是一个邪门的数字。第二天,三十年来第一次——柯特没有出席仪式。他最后一批得意弟子走进他的别墅里,第一次跪在他脚前,垂颔领命,然后起身接受他的祝贺之吻,第一次由他给他们的枪填装子弹。九个星期后,柯特死了。死于中毒,有人这么说。他死后两年,最后一场血腥的国内战争开始了。惨烈的大屠杀一直蔓延到文明的最后堡垒,毁掉了他们曾视为如此强大的光明和理性,就像海浪轻松地冲走孩子用沙子搭建的城堡。

    所以他成了最后的枪侠,也许他存活下来的原因只是简约与务实的精神颠覆了天性中阴郁的浪漫气质。他明白只有三件事情是重大的:人总有一死,命定之责,还有那座塔。

    这就够让他操心的了。

    大约四点钟时埃蒂说完了他的故事,这是他们在茫茫一片海滩上向北行进的第三天。海滩本身似乎单纯如一,毫无变化。如果要找一个行程的标识,只能朝左边张望,也就是东边的方向。那些高低起伏的山峦开始出现柔和的轮廓,有的地方似乎往下凹陷了。他们已朝北面走了这许多路,高峻的群山可能正渐渐地被那些起伏的丘陵所取代。

    埃蒂说出自己的故事之后就消沉下来,一声不吭,他们接着走出的半个钟头乃至更多的时间里,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埃蒂时常扫他一眼。罗兰知道埃蒂不明白他其实已经了解埃蒂这些眼神的意思了;他过多地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了。罗兰也知道埃蒂在等待着什么:一个回应。或者类似回应的表示。任何表示都行。埃蒂两次张开嘴,却又马上闭上了。最后他还是开口向枪侠问出那个其实他心里早已了然的问题。

    “那么,你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

    “我想的是你在这儿。”

    埃蒂停住脚步,伸出一对拳头朝他屁股上捶过去。“就这样啦?就这样啦?”

    “我就只知道这样了,”枪侠回答。他失去手指和脚趾那地方又一牵一扯地痒了起来。他想最好能从埃蒂的世界里再弄点阿司丁就好了。

    “你对这所有的一切就没有一点儿看法吗?”

    枪侠也许该举起他残缺的右手说,你这愚蠢的白痴,怎么老想着那些事情的意义,但这想法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也不打算把心里想的另一句话拎出来发问:在芸芸众生之中,为什么偏你埃蒂能在不同的宇宙空间里生存?他平静地面对埃蒂,只说了一声“这是命运5注:原文“ka”借自古埃及的语言,本义是“轮子”衍生出“命运轮回”的比喻。。”

    “什么是命运?”埃蒂的声音很刺耳。“我从没听说过这词儿。除非你能再把那娃娃腔的损人词儿连着说两次。”

    “我不知道怎么说,”枪侠说。“这意思是指责任,要不就是命该如此,或者,在标准文本里,它表明你必须前往的地方。”

    埃蒂竭力想同时表现出惊恐、讨厌和好奇的神色。“那么说两遍吧,罗兰,你这发音很像小孩骂人。”

    枪侠耸耸肩。“我不想讨论哲学,我没学过历史。我只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前面的东西就在前面。接下来就是命运了,要好好留意这个命运。”

    “是吗?”埃蒂朝北面望去。“我看见的未来就是九亿公里的他妈的一成不变的海滩。如果说那就是未来,命运,或是运势就是一样的东西了。我们也许有足够的子弹去砰的一下打死五六个或更多的大龙虾那路玩意儿,但接下来我们可能会落到个只能用石头去砸它们的地步了。我们往哪边走?”

    有一瞬间,罗兰确实想过一下埃蒂是不是也曾向他的哥哥问过这话,但提出这样的问题只能意味着招致许多莫名其妙的争吵。所以他只是朝北边的方向伸了伸大拇指,说“那边。开始有门儿了。”

    埃蒂看着那边,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满地的贝壳和灰色砾石,一模一样的景致。他回头看着罗兰,想嘲笑他,可是在他脸上看见的却是宁静和坚定,他又朝着那边看。斜起眼睛看。他举起右手遮在脸上,挡住西边晒过来的目光。他竭力想要看清楚什么东西,任何东西都行,狗屎,哪怕海市蜃楼也好。却什么也没看见。

    “你是在跟我胡说八道吧,”埃蒂慢声慢调地说“我得说这可别是一场该死的骗局吧。我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就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你这一路奔波了。”

    “我知道的。”枪侠微笑了——罕见的微笑在他脸上稍纵即逝,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闪过的一道阳光“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公正发牌的原因,埃蒂。就在那儿。我在一个小时前就看见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海市蜃楼,或是什么意念之物,但它确实是在那儿,真的。”

    埃蒂又朝那边张望,一直看到眼泪都从眼角边流出来了。最后他说“除了海滩我什么东西也没看见。我的视力可是正常哦。”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真要有什么能看见的东西在那儿,我一定能看得见!”但埃蒂说着又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枪侠那神情坚定的蓝眼睛看到的能比他远多少。也许比他远一点儿。

    也许远很多。

    “你会看见的。”枪侠说。

    “看见什么?”

    “我们今天到不了那儿,但如果你要像你说的那样看得见,你会在太阳照射到海面之前看见它——除非你只是站在这儿闲聊天不动身。”

    “命运。”埃蒂用一种好玩的声音说。

    罗兰点点头。“命运。”

    “命运,”埃蒂说着笑了起来。“快点,罗兰。我们开路吧。如果在太阳照在海面之前我还什么都看不到的话,你就欠我一顿鸡肉餐了,或者一份麦当劳的大号汉堡,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大龙虾就行。”

    “来吧。”

    他们又上路了,在太阳拱起的影子碰到地平线之前他们整整走了一小时,这时埃蒂迪恩远远地看见一个物形了——影影绰绰,时隐时现,但肯定是在那儿,是一个没出现过的新的东西。

    “好啊,”他说。“我看见了。你准是有一双超人6注:超人(superman),指好莱坞同名影片中的主人公。似的眼睛。”

    “谁?”

    “别管它了。你确实有一种赶不上趟的文化时差症,你知道吗?”

    “什么?”

    埃蒂笑了。“别管它了。那是什么?”

    “你会看见的。”没等埃蒂提出别的问题,枪侠已经开始往前走了。

    二十分钟后,埃蒂觉得自己真的是看见了。又过了一刻钟,他确信这是真的。海滩上的那个目标物还在两英里,也许是三英里开外的地方,但他已经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一扇门。是真的。又是一扇门。

    那天晚上他俩都没睡好,他们起身后,趁太阳把群山模糊的身影廓清之前又走了一个小时。他们抵达门前,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射到他们身上,使他们显得格外庄严,格外安详。阳光像灯一样照亮了他们满是须茬的脸颊。枪侠在晨曦中又像是回到了四十岁光景,当年罗兰带着那只名叫戴维的鹰去跟柯特决斗,而埃蒂一点不比他那时显老。

    这扇门和第一扇几乎一样,除了镌在上面的字:

    影子女士

    “原来是这么回事,”埃蒂打量着那扇门慢吞吞地说。门耸立在那儿,铰链连接的那道形迹无觅的侧壁似是世界的边缘,从那儿划开了此岸与彼岸、这一空间与另一空间。耸立的门上铭刻着先知的预言,真似磐石,遥如星汉。

    “是这样。”枪侠肯定地说。

    “命运。”

    “命运。”

    “这就是你要抽三张牌里的第二张的地方了?”

    “好像是。”

    枪侠对埃蒂的心思比埃蒂自己还明白得快些。在埃蒂想要做什么之前他就看见埃蒂的动作了。他完全可以不等埃蒂回过神来就转身给他两枪打断他的胳膊,可是他一动也没动。他由着埃蒂悄悄从他左边枪套里抽出左轮枪。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让别人未经他允许拿走自己的武器——这件武器问世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他没去阻止这举动。他转过身心平气和地看着埃蒂,甚至是一脸温煦的表情。

    埃蒂青灰色的脸绷得紧紧的。那双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子周围一圈眼白格外分明。他用两手端着左轮枪,枪口左右摆动着,他调整着朝中心瞄准,忽而挪开枪口,然后又朝中心瞄准,随之又挪开了。

    “打开它。”他说。

    “你是在犯傻吧,”枪侠的语气依然温煦平和。“你我都不知道这门通向哪儿。它不一定是通往你那个世界的通道,你那个世界就让它去好了。我们都知道,这影子夫人没准会有八只眼睛和九条胳膊,就像苏维亚。就算打开的是通向你那个世界的门,那边的时间很有可能还在你出生很久以前,要不就是你死了很久以后。”

    埃蒂紧张地笑笑。“告诉你吧,我想要从那个二号门后面得到的可不只是橡胶鸡7注:橡胶鸡(rubberchic),是美国一个著名的卡通形象,有可笑、幽默、恶作剧的意味,同时因为橡胶鸡是不能吃的,所以也常被用来指无用之物。和狗屎的海滨假日。”

    “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那不碍事。把他妈的门打开。”

    枪侠摇摇头。

    他们站在晨光里,门的斜影投向正在退潮的海面。

    “打开!”埃蒂喊道“我和你一起过去!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和你一起过去!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就不回来了。也许我会的。我是说。我可能不回来了。我觉得欠你很多情。你一个守法的规矩人跟我趟了一回浑水,别以为我不明白。不过在你找到那个什么影子女孩的同时,我也要就近找一份快乐鸡餐,我还得来一份外卖打包带走。‘三十碗家庭装快餐店’应该有这样的服务。”

    “你留在这儿。”

    “你以为我说着玩玩?”埃蒂这会儿几乎是在尖声喊叫了。枪侠觉得他好像已看到自己坠入飘忽不定的永灭境地的命运了。埃蒂把左轮枪古老的扳机朝后一扳。风随着拂晓退却的海潮吹动起来,埃蒂把击铁扳到击发位置的声音分外清晰。“你想试我一下吧。”

    “我想是的。”枪侠回答。

    “我要毙了你!”埃蒂吼道。

    “命运。”枪侠不动声色,转身朝门。他伸手拽住门把手,但他的心在等待着:等着看他是生还是死。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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