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富于理性,也充满狂喜。
有时他也会失手,或是干脆扔偏了,正如一个雕塑家也可能会凿出一些毛病,或是凿坏了,不过这回却是完美的一击。这块砖头不偏不倚地击中那个穿着鲜亮的格子裙的姑娘头部。他看见了鲜血——那颜色比砖头鲜艳。当然,溅开的鲜血最终也会干结成同样的褐紫红色。他听见那母亲发出尖叫。他立马开溜。
杰克蹿出房间,把原先顶在门把手下面的那把椅子扔到远处的角落里。(跑过房间时还踢掉了他刚才等待时坐的那把椅子。)他猛地脱掉那件大汗衫,从背后的包里取出一块扎染手帕。他用手帕拧开门把手。
不会有指纹留下。
只有菜鸟才会留下指纹。
门转开了,他把手帕塞回包里。他下去穿过大厅时装成一个喝得晕晕乎乎的酒鬼。他没朝周围看。
四处东张西望也是菜鸟。
老鸟知道看来看去会让别人心生疑窦。四处张望可能会被认为是事件知情者的某种证据。有些自作聪明的条子没准就会把你作为事件嫌疑人而盯上,你就可能受到调查。只因为你曾神经兮兮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眼。杰克觉得没人会把他和犯罪活动联系到一起,即使有人认为这一“事件”颇为可疑并会对此展开调查,但是
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可能存在的危险降低到最小。换句话说,应该总是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下边。
他走过满是尘土的走廊,那儿油漆剥落的墙面上裸露着里边的板条,他垂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就像你在街上时常可以见到的那些流浪汉。他依稀听见那女人——那女孩的母亲的尖叫,他估计是——尖叫,声音从楼前那儿传来;那呜呜咽咽的动静自不必理睬。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举动——那种嘶喊,那种惘然无措,那些伤者的泣啜(要是那伤者还能哭得出来),杰克都不会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这一点,这个推动之举改变了事物的日常进程,给那爝火不熄的生命重塑了新的肌理还有,也许,命定的一切不仅仅是这一击,而是呈环状向四周推衍,就像把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池塘。
谁说他今天不是塑造了一个宇宙,或者说,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
上帝啊,怪不得他湿了自己的工装裤!
他走下两截楼梯没碰上人,但他还是这么表演着,走起来不时晃一下身子,但绝不弄出趔趔趄趄的样子。晃一下身子是不会被人记住的。而一个夸张的趔趄却有此可能。他嘟囔着,但绝不说一句能让人听明白的话,不做戏的表演总比演得夸张过火要好。
他从破败不堪的后门出去,走进一条小巷,那儿满是人家丢弃的垃圾,还有印满日月星辰的破瓶子什么的。
事先他早已安排了逃离的路径,每一件事都做了筹划(冒可以接受的风险,把危险降到最小,凡事都要做一只老鸟);而这种做事有计划的个性正是他让同事们印象深刻的原因,自然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不消说他也有意奔前程,可他不想奔到监狱里去,也不想奔去坐电椅)。
有几个人沿街跑来,拐进了这条小巷,他们只是跑进来看看是哪儿发出尖叫,没有留意杰克莫特,他已经摘去不合时令的针织帽,只是还戴着太阳镜(在如此晴朗的早晨,在这地方并不显得突兀)。
他拐进另一条小巷。
出来时转到另一条大街上。
现在他从容地走在一条比前面两条小巷都干净的巷子里——朝哪儿看几乎都挺像样。这条巷子通向另一条大街,北边的街区那儿有一处公交车站。不到一分钟他就看到了一辆到站的公交车,这也是事先计划的一部分。车门一打开杰克就上去了,把十五美分硬币投入硬币箱。司机没多看他一眼。挺好,但即便司机多看了他几眼,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穿牛仔裤的怪怪的家伙,像是那种无业游民——身上那件大汗衫就像从救世军垃圾袋里捡来的东西。
准备,要有准备,做一只老鸟。
杰克莫特的秘密是做什么都很成功,无论工作还是游戏。
车子开过了九个街口后,经过一处停车场。杰克下了车,走进停车场,打开自己的车(那是一辆不起眼的五十年代中期的雪佛莱,外观仍然很不错),开车回纽约城去。
他现在一身轻松,毫无挂碍。
7
片刻之间,枪侠窥见了所有这些事情。在他受到震惊的意识对其他镜像关闭之前,本来他还能看到更多。这虽然不全,却已足够。足够了。
8
他瞧见莫特用一把爱克特美工刀从纽约每日镜报第四版上裁下了一条,不厌其烦地确认那个专栏上的新闻。“悲剧事故后黑人女孩昏迷不醒”大标题这样写道。他看见莫特拿出胶水涂抹在裁下来的报纸背面,把它粘贴到剪贴本里。莫特把它贴在剪贴本空白的一面中间,翻过去的前几页里还有许多剪报。他看见打开的那页上的新闻这样写道:“五岁的奥黛塔霍姆斯,去新泽西伊丽莎白镇参加一个快乐的庆祝活动,现在却成了一桩残忍离奇的事故的受害者。两天前参加了她姨母的婚礼后,这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步行前往车站,这时一块砖头砸下”
然而,如此加害于她,他并非只做过这一次,是吗?不是的,上帝啊,不是的。
从那天早上到奥黛塔失去双腿的那天晚上,这中间的许多年里,杰克莫特投掷过多少东西,推过多少人啊。
然后,是奥黛塔再次遭殃。
第一次他把某件东西推向她。
第二次,他在某件东西面前把她推倒。
我打算用的是什么人呐?这是哪类人——
接着他便想起了杰克,想起把杰克送进这个世界的那一下推搡,他想起听到的黑衣人的笑声,这一下他崩溃了。
罗兰昏厥过去。
9
他醒来时,正瞧着一排排整齐的数字列在绿色的纸片上。纸片两边都画上了杠杠,所以那每一个数字看上去都像是牢室里的囚徒。
他想:这玩意儿不搭界。
不是沃特的笑声。难道是那种——计划?
不,上帝啊,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复杂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管用的了。
可是一个念头冒出来,至少,脑子里触动了一下。
我出来多久了?他倏地惊起。我从那门里过来时约摸九点光景,要不还更早些。过了多久——?
他接着来。
杰克莫特——现在他只是枪侠摆弄的一个偶人——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桌上那个贵重的石英钟显示着一点十五分。
上帝啊,那么晚了吗?那么晚了吗?可是埃蒂他准是累坏了,不能再撑下去了,我得——
枪侠转过杰克的脑袋。门仍然矗在那儿,但从那儿望见的情形竟比他想像的更糟。
门的一侧有两个黑影,一个坐在轮椅里,旁边是另一个人但这人已残缺不全了,只能用他的胳膊撑着自己,他下半截腿被那个出手极快的野蛮东西抓走了,就像罗兰的手指和脚趾一样。
那黑影移动了。
罗兰顿时以饿蛇捕食般的速度鞭笞着杰克莫特,迫使他把脑袋转开。
她看不见我们,在我准备好之前看不见的。等我准备好了,除了这男人的背影她什么也看不见。
黛塔沃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看见杰克莫特,因为透过这扇敞开的门只能看见那个宿主所看见的景象。只有当莫特朝镜子里看时,她才有可能看见莫特的脸,(虽说这有可能导致一种似是而非的自我复制的可怕后果,)但即便那时,这对两个女士中的任何一个也都可能毫无意义;关键在于,对莫特来说这女士的面孔没有任何意义。虽说他们彼此有着不共戴天的隐秘关系,但他们从来没见过对方。
枪侠不想让这个女士见到那个女士。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直觉擦出了火花,愈益接近一个成熟的计划。
可是在这儿已经呆得太久了——光线提醒他现在准是下午三点了,也许都过了四点。
从现在到日落之后螯虾出现,埃蒂离生命终止还剩多少时间?
三小时?
两小时?
他也可以回去救埃蒂但这正是黛塔沃克想要的。她设好了一个圈套,就像那些惧怕老虎的村民故意放出一只羔羊作为牺牲品来诱使老虎进入箭矢范围。他也许是应该返回自己病病歪歪的躯体但时间不够。他只能看见她的影子,是因为她正躺在门边,他那把左轮枪让她紧紧攥在手中。这当儿,只要罗兰的那具躯体一动弹,她就会开枪,结果了他。
由于她对他还是心存畏惧,他的结局可能至少还算幸运。
埃蒂的结局可能是在嘶叫中恐惧地死去。
他似乎害怕黛塔沃克那种粗野的叽叽咯咯的声音:你想跟我玩吗?灰肉棒?肯定的,你想来干我!你不会害怕一个老跛子黑女银吧,是不是?
“只有一条路,”杰克嘴里嗫嚅着。“就这一招。”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秃顶男人朝里边望进来。
“你是怎么在做多夫曼的账的?”这秃顶男人问道。
“我病了。我想我得去吃中饭了。我得离开了。”
秃头男人担心地看着他。“也许是病毒,我听说一种挺可怕的病毒在到处传染。”
“也许。”
“那么只要你在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把多夫曼的事儿做完”
“好吧。”
“你知道他那脾气的——”
“是的。”
那秃头男人,这会儿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一个劲儿地点头。“好吧,回家去吧。你看上去是跟平时不大一样。”
“是啊。”
秃头男人匆匆离去。
他感觉到我了,枪侠想。这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他们都怕他。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都怕他。他们的害怕是对的。
杰克莫特的身子站起来,看见了自己带来的手提箱(那是枪侠进入他意识时带进来的),于是把桌上的纸都归拢来塞了进去。
他感到一阵冲动,想要悄悄回望一下那道门,但随即克制了这种冲动。除非他对一切冒险都做好了准备,否则在回到那儿之前,他不能再回头去看。
这当儿,时间已非常紧迫,还有一些未了的事儿得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