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多)老态龙钟的、没有光泽的、纸片一样的、脆弱易碎的肉体的主人,或者那些猪猡般的、大腹便便的、稍一动弹便如波涛起伏一般松弛肥厚的、肉蛆似的、脂肪过多的肉体的主人,不仅容忍了他们,甚至把这两种荒诞的怪物供奉在社会的上层。其实肌肉才是判断人类价值最明确的基准,但人们却忘记了这个基准,用一种远远暧昧不清的标准来混淆和模糊了人类本身拥有的诸种道德的、审美的和社会的价值。
凡是导致肌肉衰微和腐败的东西皆是恶的。肌肉,这种男性惟一的神话般的特质在现代已沦落为最软弱无力的东西。被缚在铁链上的普罗米修斯、被毒蛇紧紧缠住的拉奥孔所象征的男性的悲剧性格,是依靠其隆起的肌肉才成为肉眼可见的东西的。但在肌肉遭到轻蔑、被排斥到角落里的今天,男性的悲剧成为了一种极其抽象的东西,而肉眼所看见的男人全都不外乎滑稽的存在。男性的真正尊严本来应该只驻留于不乏悲剧性夸张的发达肌肉里,可如今,地位、财富、才能、做工精致的上等西服、钻石的领带和别针、新型的高级轿车、雪茄烟等等无聊透顶的玩意儿却被奉为尊严的依据。
肌肉之社会地位的失落起源于社会生活中肌肉作用的减退。这种作用的减退本身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的确是一种无情而可悲的事态),我们已经不可能把文明社会那种将肌肉视为多余之物的趋势加以扭转。
武井迷信柠檬,一边喝着所谓对恢复疲劳卓有疗效的柠檬果汁汽水,一边琅琅地背诵着惠特曼诗歌的一节:
“假使有什么东西是圣洁的,
人类的肉体便是圣洁的,
一个男子的光荣和甘美,
便是未被污损的男性的标志,
在男人或女人身上,
一个洁净、健强而坚实的肉体,
比最美丽的面孔更美丽。”(此乃惠特曼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一诗中的一节。译文引自楚图南译诗,个别字有改动。——译注)
一般的运动项目就是要保存肌肉的这种原始效用,并将效用的一个个部分加以夸张地表现,并在一定的运动之下进行醇化。只有在体育运动的世界里,还依稀可见往昔那种一对一搏击的风貌。柔道选手的屈肌力量,赛艇选手在齐水面高的赛艇上摆动手臂荡起双桨的那种惊人的背部肌肉、背阔肌、二头肌、前膊肌、大腿肌的力量,橄榄球和足球选手腰部与下肢的力量,铁饼选手的臂力,游泳选手胸脯的力量这一切的确只是在某个空间里划过了一道力量的闪电而已,可那种参与的乐趣和观赏的乐趣却与过去的荣光、过去的辉煌密不可分,紧紧相连。诚然,记录的更新增添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但是,既然体育运动如今就整体而言不过是倚仗着现实中已经没落的肌肉效用的残渣,那么,真正能够焕发自然光辉的时代便只能是遥远的往昔了,而一般的体育运动无异于对失落了的往日荣光的临摹和对神话的改写。
武井所希求的并非让体力劳动去收复业已丧失了的领地,也并不是要重视原始搏斗所具备的那种体育运动般的冼炼。他的目标在于促成肌肉机能的完全恢复和最高程度的发达。另一方面,力图从肌肉那里彻底拭除其社会效用的残渣,创造一个可以谓之曰“纯粹肌肉”(武井喜欢把这个新造的词挂在嘴边)的东西,并由此恢复肌肉的外观本身所包含的伦理和美学的崇高价值。
武井断言道:
“在一般的体育运动中,能够贡献给未来文明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它们只着眼于力量、速度和高度,而忽略了肌肉自身的绝对价值,所以,不具备积极的文化意义。”
肌肉,比方说手臂的肌肉,在举、打、拉、推时拥有使运动变得最为有效的理想形态,但人的形体美却远远超过了这种运动机能,蕴含着与此不同的独立的美学价值和伦理价值。否则,希腊雕塑的理念便不可能诞生吧。为了获得这种独立的价值,需要进行的不是投掷、打击为目的的训练,而是摒弃了任何实用价值的训练,即肌肉必须只以肌肉本身为目的来进行锻炼。
当然,希腊人健美的肉体是阳光、海风、军训和蜂蜜的产物。但如今这种自然已经死亡。为了达到希腊人的肉体所拥有的诗化的、形而上的意义,只能依靠相反的方法,即为肌肉而锻炼肌肉的人工方法。
“可以联想一下人的脸,”武井指着自己颧骨突出、眼睛细小、不太漂亮的脸说道。即使在野蛮人那里,关于脸,也只是关注其形态的美,而并不设计其功能性的一面。鼻腔有利于通风,嘴巴有利于进食,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这些功能固然重要,但在我们看来,却是次要的。我们只是依据眼鼻口等排列方式的微妙差异,来判定其相貌的美丑,决定其精神价值的深浅。武井扬言,对肌肉也作如是观的时代已经翩然来临。
当然,脸部具备的这种精神表象,在于眼耳口鼻等的机能是纯粹被动的,脸部的能动作用只是由名叫“表情”的这种情感的表白来加以承担的。人类在悠久的社会生活历史中间已经掌握了从脸上的表情来读取意志和感情的生活习惯。与此相反,身体各部分的肌肉却担负着动态的积极作用,提供向外界发起行动的线索,以致于人们习惯于只从与情感表白无缘的运动机能这一点上来把握它们。
但是,决非仅仅如此!肌肉决非仅仅如此的东西!(武井再一次在紧绷绷的衬衫下鼓胀起胸肌给收看。)想想吧。情感和心理有多大的价值呢?为什么惟有情感和心理才是微妙的?其实,人体中最微妙的莫过于肌肉!情感和心理不外乎是在肌肉上一划而过的火焰般的东西,抑或说是肌肉的某种流露或肌肉的一种紧张状态,而并不是具备什么更大价值的东西。愤怒、眼泪、爱情、欢笑,不可能比肌肉富于更多微妙的含义。肌肉呈现出鼓胀、松弛、快乐、欢笑、微妙的肤色、早晚细微的光泽差异所表现的疲劳程度、汁水的晶莹透亮等等诸多形态,它宛若山岩一般由严酷的矿物质的浓黑变幻成高山植物的紫色,犹如根据一天光线的推移而时刻变化不止的山丘一样展示出种种变化。
看看可怜的肌肉的悲哀吧。它比情感的悲哀更壮烈。再看看挣扎着的肌肉的叹息吧。它比心灵的叹息更真切。啊,情感并不重要,心理并不重要。肉眼看不见的思想也不重要!
思想必须如肌肉般明白晓畅。思想被埋没在内心的黑暗中形态模糊。用肌肉来代替思想无疑要有效得多,因为肌肉严格地从属于个人,同时又比感情更具有普遍性。它与语言酷似,却比语言更明晰。在这一点上它是比语言更优秀的“思想的媒体”
武井滔滔不绝地说到这儿,然后倏地站起身,催促收道:
“喂,走吧,由我来指点你。”
两个人穿过被大楼的阴影遮蔽了一半的车道,进入了让煤烟熏得黢黑的阴沉沉的体育馆。显然举重部的房间受到了冷遇。这是一间布满灰尘的、牢狱般阴暗的钢筋混凝土房间。从关不严实的拉门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呻吟、急促的呼吸声和叹息声,还有近于嗟叹的声音。一打开拉门,便有一种令人联想到如同被囚禁的野兽般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汗水与锈铁的混和气味。收此刻所看见的无异于一个刑讯室。
在古代的采石场、年轻奴隶们的劳役所在笼罩着传奇色彩这一点上,这个房间与其他体育运动的俱乐部大相径庭。年轻的人们蜷曲着剽悍的后背,因背负的重量而咬紧牙关,双腿的肌肉直打哆嗦。死一般岑寂,既没有呼喊声,也没有吆喝声,只有苦恼、紧张、汗流浃背、充满淤血的年轻肉体。
举重练习今天已经结束了。在这里的全都是武井宗派的晚辈们。有人把脚绑在倾斜的木板顶上,倒立着身体,用手臂上下挥舞着左右两边套着沉重铁盘的木棒;有人横卧在马扎上,往胸口上举起同等重量的铁器;有人将沉重的铁器扛在肩上,忽而站立忽而坐下;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双臂的鼓胀,一边把带有双层铁盘的哑铃轮番举到齐肩膀高后又一古脑儿放下;有人俯身叉开双腿,将左右装有沉重铁盘的东西放至与地面齐平的位置上,然后又憋足力气举到触胸的地方。收不禁觉得这一切都属于阴森凄惨而又滑稽可笑的奇怪姿势。瞧,他们正默默地承受着各自被课以的种种刑罚。
但在这种徒刑场的空气中,却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半裸的奴隶们一个个被幽禁于无法窥知的、黑暗而神秘的、肉体的冥想之中。黄昏时分,没有点灯的天花板,积满尘埃的地面、古老的铁制器具,无一不显得敏锐而善感。收从未在别的地方看见过如此敏感的肌肉群体。一个年轻人伛下了身子。于是,立刻在他的侧腹上清晰地浮现出了无数绳结儿一般的肌肉疙瘩。即便是在一动也不动、安静地站着休息的年轻身体上,有时也宛若各种各样的感想会蓦然闪现一样,只见迅捷的运动从一块肌肉波及到另一块肌肉,从而引发手臂上的肌肉急不可待地高高隆起。收觉得武井的话不无道理。
“首先脱掉上半身的衣服,让我瞧瞧你的身体。”比收显得矮小的武井骄傲地说道。在这里,收为自己瘦瘠的身体感到特别害羞。这时武井拽住收半裸着的胳膊,把他不容分说地拉到了镜子前面。镜子里映照着收羞于看到的身体。虽说不很清晰,但却能看到肋骨的起伏。
“看吧!”武井说道“你骨节很粗,犯不着为现状沮丧。说起现状,也就是为零吧。这充分暴露出你长久以来那种没有节制的生活。既缺乏你这个年龄所应有的皮肤的光泽,也缺乏与你年龄相称的力量,苍白无力,无异于一堆豆腐渣。”
听着这样的解释,武井的晚辈中有两三个人一边笑着,一边聚集到了收的周围。与他们的魁梧相比,收的裸体显得越发孱弱苍白了。
“与其说是一堆豆腐,不如说是一只可怜而瘦小的、被剥了皮的小鸡。”武井趁势继续埋汰道“肌肉嘛,就和其他的所有器官一样,也会出现非能动性萎缩。看看你的三角肌吧。不错,是一块肩膀圆圆的肌肉。再跟这些家伙的肩膀比比看。迄今为止,你过的是完全与力量无缘的生活,致使你的肩头骨节毕露,只剩下了一丁点已经萎缩的三角肌。”
实际上,收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确实缺乏与他的脸部那气度高雅的美貌相同的美感。他的身体又干又瘦,与优雅相去甚远。这表明男性的优雅脱离了某种程度的健壮是不可能成立的。他纤细的胳膊从肩膀上无力地耷拉着,似乎力量已从指尖滑落殆尽了。他热切地希望道:“我要拥有诗人的脸和斗牛士的身体。”他发现自己完全缺乏朴素、狂放、野蛮等要素的支撑。真正抒情性的东西只可能诞生于诗人的脸庞和斗牛士的身体之少有的完全结合之中。
“今天是初次练习,只要用轻点的杠铃分别练习两组便可以了。先练两组挺举,再练两组抓举,接着是两组背撑,再是两组卧推,然后是两组半蹲,再然后是两组深蹲。最后再做些腹肌运动。”
武井命令收穿上运动衣裤。收换了服装。他深感羞辱,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被布满荆棘的空气螫刺着,很难相信自己长时间游手好闲的肉体能一直沿着一个目标奋勇向前。他在自我之中看到了一个萎缩退避、被动挨打的羸弱的小家畜的形象。一个与用于睡觉的潮湿干草告别,与自己的气味告别,在半梦半醒只见踯躅彷徨着,在别人的驱赶之下被迫服役的小小家畜收感到自己好容易才用手触摸着了自己的存在。供初学者专用的灰色小杠铃横卧在薄暮时分的钢筋水泥地面上,就犹如夏季杂草丛生的碎石场背后一辆失落了车身的手推车的车轮。
他用双手抓住杠铃,举向胸口。没想到它竟然出乎意料地轻巧。
——母亲正在浓妆艳抹。尽管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小服饰店的女老板,但收却喜欢从母亲的这种化妆中凭空臆想:母亲正在从事什么奇怪的买卖。
收还喜欢听母亲夸张地讲述她的不幸,喜欢听她用咽哑的嗓音把自己的生涯加工成浅草电影馆的广告招牌画上的那种色彩浓烈的悲剧。
“今天我去做了点体育运动回来。”收说道。
母亲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目光追逐着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她把注意力的一半分给了烟雾,把另一半用在了谈话上。
“嘿,你去做了体育运动了?!这倒挺稀奇呐!”
“我想拥有一个健美的身体。”
“有了健美的身体,又怎么样呢?哦,对了,如今的女孩子倒是喜欢身体棒的小伙子呐。”母亲说道。
收感到一阵亢奋,这亢奋里奇妙地混杂着流汗后的爽快和从事体力活儿以后全身的力量还凝固在身体每个部位中的感觉。因而他一反常态,从高处俯视着他的母亲。今天的母亲看起来特别矮小,穿着不相称的套装,用浓浓的口红掩盖了嘴唇上的皱纹,把自己所能想象出的“辛劳”当作紧身衣一般束紧自己的身体。
“你老爹似乎又迷上了一个无聊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无聊的女人?”
“和你老爹鬼混的肯定是无聊的女人呗。”
“说的倒也是。”
收愉快地笑了。总是有女人像疥癣似地纠缠住丑陋而可怜的父亲。
太阳西沉,行人如梭。他们店所处的地带有不少酒店、咖啡馆,所以不适合做如今的这种买卖,而只能眼巴巴地透过店里的橱窗观望着行人来来往往。店里的商品柜中杂乱地陈列着项链、胸针、手镯、耳环、手巾、手套等。自从对面的咖啡馆装上了巨大的原色霓虹灯以后,在那些灯光的反照下,这边店铺的商品也总是色彩变幻不定,惹得母亲牢骚满腹。无论如何,在这种只能将店铺的衰微全部归结于不景气的区区店铺里,经济萧条的阴翳浓郁地笼罩着一切,无论把店堂装饰得何等明亮,都总有一抹黑暗将顾客的脚步推得越来越远。
很稀奇地居然有两个办公室小姐模样的年轻女客人在橱窗的前面停下了脚步。“她们是不会买的,”母亲在店铺里咕哝道。由于她过份相信自己的判断,使这种判断不知不觉只见演变为一种绝望,以致于如今的她早已放弃了招揽客人的努力。就像吉普赛的女占卜师一样,她坐在店铺里一动不动地从远处揣摸着客人的模样,渐渐地开始满足于抽中一个凶卦了。
两个女人虽说显得并不富裕,但打扮却干净利落。她们的视线在一条项链上游弋着。那项链十分昂贵。母亲又在低声嘀咕道:
“那两个家伙是不会买的。”
但在那两个女人的眼睛里,显然欲望渐渐增添了火焰,开始膨胀起来。那已不是一条单纯的项链,而是对她们关于生活的所有梦想,她们理应拥有的身材匀称的美丽,还有寒碜的钱包所进行的一种罗曼蒂克的抵抗不光如此,它还是那种能将人拽入到与自杀、毁灭的欲望相类似的东西中的力量的总合。
但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倏然从那女人的眼睛里消退了。欲望烟消云散,重新回复到了安详的宽容眼睛。她与刚才还视作仇敌的项链握手言和了。总之,她已打消了购买的念头,而仅仅停留于观赏。在她们下班回家途中充满一天疲劳的脸上,还有涂抹着口红的侧脸上,对面那些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正描绘出色彩不断变幻的轮廓。
收的脚步不由得一下子迈了出去。那两个正要离开的女人朝着这边望了望。只见女人的眼睛忽地一闪,所有观察事物的力量便集中在了眼角上。“和刚才盯着项链看时的眼神一模一样,这下我成了项链的替代品了。”收思忖道。两个女人侧着身体,再往店里跨进了一步,佯装着正在观看别的商品。她们不时把目光投向收的脸,宛若被一条细线牢牢地牵制着似的。
“欢迎光临!”收说道。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嫣然一笑。
“那家伙终于掏出了她的钱。”收心满意足地看着那条被卖掉的项链的价格显示在了收音器上,说道。
“在我包装项链时,那两个姑娘对你嘀咕了些什么吧。”
“说什么在对面的咖啡馆等我来着。女人都那个样,恨不得立杆见影收回成本。”
“要是你肯来店里当伙计,这个店肯定会兴旺的,也不必花心思改建成什么咖啡馆了。”
“哼,谁愿意到这种店来”
“设美男计来做买卖,对男人来说,也不会没趣吧。”
母亲喜欢和儿子说一些有失体统的话。在她看来,儿子的放荡就等于是自己的同伙在对丈夫的放荡进行报复。无论如何,这也属于孝敬母亲的一种啊。
有失体统的谈话最后变成了发牢骚。然后,她把店铺的改造计划和报价表拿给儿子看。“经费怎么办?”儿子问道。“借不就得了。”母亲回答道。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思考着资金问题,所以,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别的空间,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从那一片空间中预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机。两个人同时感到那危机就如气球一般飘浮在头顶上,医治了母亲可能被顾客、而儿子可能被戏剧角色的分配所抛弃的无时不在的不安。即使未来一片漆黑也罢,母子俩依然无力而怠惰地半带着游戏的心情从那漆黑的未来中感到自己是被挑选出来的选民。
“快去快回吧。那两个姑娘正等着你呐。”母亲做出了平时常做的那种追赶儿子的动作。她很爱儿子,却不愿意两个人长时间地单独厮守在一起,害怕看见自己的不安被映照在儿子身上。
“哼,我就是要让她们等得心慌才好呐。”
他对着商品柜上的镜子用梳子梳理着头发。由下而上照射着的荧光灯使他那造型漂亮的、羽翅一般的鼻翼显得格外苍白。
母亲默默地把刚才卖掉项链的钱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儿子的口袋里:
“这可是你自己赚来的钱。”
守只是端详着镜子,没有道一声感谢。如果说母亲是富于空想的,那么儿子也同样是富于空想的,因此可以说这母子俩的悲剧不无空想的性质。更何况收是一个演员。他做出一副喜欢反抗的放荡儿子的神态,歪斜着身体,蓦然从商品杠中间穿行而走,走了出去。
清一郎并不那么喜欢喝酒,他很容易就醉了,一喝醉酒,他就会被异样的不安所驱使着,隐匿起身体走向镜子家。这时惟一一处他不怕被人窥见真实面目的场所。
今夜他没有醉。可茕茕孑立的夜晚却张开了大嘴。这种时候,他会匆匆忙忙地去嫖完女人后,比先前更孤独地走在大街上。
是一个阴沉沉的、暖洋洋的五月之夜。灯光渗透进他那疲劳后的眼睛。他眯缝着眼睛一看,发现街道已经融解了。行人的影子喝汽车的形状全都融解了,彷佛街道是由潮润的、容易融解的物质所构成的一样。
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处于恒久不变的坚固物质中的清一郎,就这样兀自一人在街道上徘徊着。此时,他觉得自己彷佛是行走在一个危险世界的中心地带。这世界的骨骼是一件由闪光的金属薄片所构成的、即使是轻轻一触也会分崩离析的纤细的玻璃工艺品。对于他来说,这正好是一个可亲的世界。无数花里胡哨的招牌和霓虹灯竞相展示着自己对虚伪的美的忠实。只见一盏霓虹灯闪现出了“不夜城”三个字体古朴的红字,可事实上夜晚早已迫近四周,甚至侵占了那些笔划间的空隙。清一郎真想让自己也变成一站霓虹灯。这样一来,他对欺瞒的奉献就会最终完成吧。纵然是一瞬间也罢,能够不为自己的法则而生存的那种盲目的禁欲主义,一旦化作了霓虹灯,便会成为一种什么也不是的、习以为常的自然习惯。
在某个酒馆的后门口堆放着无数的空啤酒瓶。其中一瓶的底部尽管已完全没有了酒泡,却还积留着一丁点儿残酒。每当汽车从一旁疾驰而过,那些酒瓶就会在无人知晓之间敏感地直打哆嗦。清一郎正是想变成这样一种酒瓶的渣滓。明天是不存在的,因为瓶子里尽管确实还残留着一点啤酒,但瓶中的啤酒确确实实地已经被人“喝光”了。
我要当大将!我要做高官!我要成为大发明家!我要当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要做一名大实业家啊,搜遍孩提时代各种记忆的角隅,他也不曾有过这些愿望。或许他像别的孩子一样,想过当售票员、士兵、消防员。无论在谁眼里,他都仅仅是世间一个普通而快活的男孩子,但是,他的心却是一个空洞,从未给自己描绘过在这个世界上渴望成为的形象。
在行人密集的背街胡同的一角,从一间规模庞大的弹子游戏店内发出一阵阵明快而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使人老远就知道它的存在。那铃铛的响声、铁弹子滚落的鸣响,与普通机器的轰鸣截然不同,可以从中听出人们情感的反应。小小的失望,小小的满足,小小的喜悦与弹子落下的声音一起被弹飞到街道的杂音中,最后又像石块一般被人踩在了脚下。
清一郎站在门口,往弹子游戏店的里面瞅了瞅。到处都是一笑也不笑的侧脸,屋子里充满了恍若来世般的明亮。
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映出“娱乐中心”几个字样的霓虹灯在上楼的梯子口附近瑟瑟颤抖着。拾级而上,能听见机关枪的声音和汽笛的鸣叫。
清一郎被那声音诱惑着爬了上去。二楼的射击场上并排陈列着美国占领军遗留下的各种娱乐器械。在进门的地方是保留着昔日遗风的金鱼捕捞点和鲤鱼垂钓处。在一个狭窄木箱盛满的水中,只见一群不久将被垂钓的金鱼在噪音的重重包围下悠闲地游着。
机关枪、猿猴、潜水艇、高射炮、汽车兜风、赛车、曲棍球,无论玩哪个项目都只需一次付20日元。这20日元的消遣隐含着对所有社会性精力的郁积所进行的公开侮辱。这种侮辱比甜点心还要香甜,它向社会的弱者们献媚。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东西,张开大嘴狼吞虎咽。
清一郎开始搜寻空着的机器。什么都行,只要能依靠对某一台机器的迷恋而恢复与自己之间的小小亲密感。
赛车还空着。他把20日元交给一个从机器背后探出头来的女人,然后在玻璃箱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用两只手握住安装在箱子外面的大方向盘。
箱子里面点着灯。这是在初夏刺眼的光芒照射下的高速公路上的光景。被画成圆筒形的高速公路彷佛是要爬上山丘的顶部似的,山丘的远方被浮云飞渡、涂满油漆的湛蓝天空全部占据了。道路的左右两侧画着小小的花草,牧场的栅栏内有牛群在嬉戏玩耍。没有谁会厌恶这样一副图景。可在这种乐天而平凡的诗化世界里恰恰缺少了人的影子。这个玻璃箱里的晴朗的星期天。
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着。圆筒开始迂回向前。如果仅仅如此的话,车子肯定能顺利地在路上行驶。可圆筒常常不规则地同时向左右两边拐弯,所以车子动不动就驶出了路面。清一郎手脚敏捷地搬动方向盘,以便让车子不偏离车道。可车子还是很快飞出了路面,狂奔在画有山崖、小河的周边地带。偶尔有别的车辆飞驰在路上,这时,箱子外面的红灯就会照亮“ontheroad”的英文,在蓝天的各个地方接二连三地亮起灯来,显示出用鲜艳色彩标明的得分数:500、1000、2000等。
蓝天上出现的红黄紫色的数字图景真可谓鲜明清晰,似乎一旦没有它,晴朗的蓝天也就不可能成立一样。它强化了诗一般的蓝天。2000、3000,这些笔画很粗的数字熠熠闪着光,照射在眼睛上,使蓝天变成了带有预言性质的蓝天。
时间已到,圆筒的移动变得舒缓乃至平息了。与开始时一样,高速公路远方的山丘成了用白铁皮制作的未知的地平线。机器随即嘎然停止了。
女人探出头,一言不发,把用沾满灰尘的蜡纸包装起来的两根麻花糖放在了清一郎面前。
箱子里的灯灭了。玻璃里映出了两三个在旁边围观人的脸,而其中在笑的那张脸便是收。
“呀——”清一郎从椅子上欠起身,把手搭在收的肩上。
“真蹩脚呀。不拿5000分怎么行?”收说道。
别的客人坐在椅子上,握住了方向盘,所以站着说话的他们俩稍稍挪开了身子。旁边高射炮的轰鸣不时盖过了他们的谈话声。四台高射炮安装在玻璃箱内部的四个角落里,每当捆在中央柱子上盘旋的两架飞机被高射炮击中,其红色的翼灯便会神经质地闪闪烁烁。
“现在你去哪儿呢?”清一郎问道。
“哎,那两个纠缠不休的女孩可真是太乏味了,刚刚甩开了她们对了,是不是去镜子家呢?刚好又有3个伴儿。”收说道。
对于聚集于此的青年们生活中逐渐发生的变化,镜子不予理会,而只是继续重复着同样波长的生活。如果把青年们看作是函数,那么镜子就是一个常数。乍一看,她具体地体现着生活始终不渝的姿态。镜子的家无论什么时候前去拜访,都依旧是镜子的家。无论青年们在哪儿干什么,都能够在心里描绘出这样一幅情景:一到夜里,镜子家便点亮了灯盏,于是换上晚礼服的镜子就会合计着今晚又去哪儿玩耍,或是刚好从游玩地归来,正预备着又将开始啜饮洋酒。
无论身居都市多么僻远的角落,只要一想到镜子家就在那儿,就会给经常登门造访的青年们带来一种安慰,以致于整个都市都变得可亲可敬了。在这里,不道德的水车不分昼夜地旋转不停,特别是在情事方面,无论何种背信弃义都能得到容忍。烦恼、信赖、誓言、羞耻、温柔的呼吸、心灵的悸动在这里被赋予了与背叛、谎言、无耻、欺骗、死皮赖脸的求爱、堕胎的咨询等同样的价值。一想到这种场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便令人兴奋不已。因为在这里不存在着任何被视为禁忌的话题,所以,与倾吐失恋之苦而获取心灵的慰藉一样,就连那些向可爱的少女犯下的罪愆也得到了安慰。打骨髓里便是一个女人的镜子深知加害者的屈辱和烦恼,并对此抱有充分的共鸣和同情。
尽管自以为生活得我行我素,可不知不觉地自己已成为客人们必不可少的存在。深知这一点的镜子越来越竭力使自己去接近于周围的人们所描绘的她的肖像。有时候她就这样走向了关于自身的误解的极限,甚至沉湎于莫名其妙的空想中。“我是一个过多拥有母爱的人。”
实际上,生活的单调几乎没有给镜子带来什么威胁。人们曾一度打定主意献身于悖德的生活,可最后却又不断地被发明的要求、独创性的要求追赶得走投无路,以致于这种独创性的危机导致了破灭。然而镜子没有遭遇过这种危机,她得以平稳安定地生活,而且毋需独创性的一鳞半爪。因为总是有很多男人将不道德的东西携带进这个家里,所以她没有必要来自己发明。
镜子甚至不知道不眠症是怎么回事。当最后一位客人告辞而去,刚才那种种性感的对话便化作了很好的催眠药,使她得以沉浸在摆脱了所有烦恼后获得自由与客观性的满足感中。关掉枕边的台灯,把头埋在枕头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惬意的睡眠。
那天晚上,光子和民子来到了镜子家。光是女人呆在一起,无论怎么拉开话匣子,都让人感到索然无味。正好这时,收打来了电话,说是立刻与清一郎一起来访。虽说是彼此熟悉的好朋友,可两个男青年马上驾到的消息却依旧使在座的人大为振奋。
民子是大森山王一个殷实富裕的地主的千金小姐,只是凭着“兴趣”在酒馆里上班。她对工作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休息就休息。民子身上颇有些傻乎乎的地方,是一个达到病态程度的好心人,对谁说的话都尽往好的方面想。也多亏了她这种不可思议的人品,才幸免了因上当受骗而抱头痛哭的麻烦。谁也不可能欺骗民子。面对她这种轻信的人,竟敢趁人之危的男人也未免太令人扫兴了。所以,作为这种轻信的一大好处,便是她与那些多疑多虑的女人相比,尽管在免遭男人欺骗这一点上殊途同归,但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却更具有轻松自若的优势。
民子和谁都能成为朋友,大臣也罢,菜店的推销员也罢,西洋人也罢。她是一个实证性的绝对和平主义的信奉者,以致于对下列问题大惑不解:为什么全世界的人不能手牵手围着地球大跳圆舞曲呢?她自己为人慷慨大方,也喜欢从别人那里接受东西。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闹不明白,物品和现金各具何种不同的意义。
关于男人?民子更是缺乏主见。不管对方是60岁的老头儿,抑或16岁的小伙子,她都承认他们各自的优点,把“坏人是没有的”这句话当作口头禅。这就播下了老是与光子争论不休的火种。光子只钟情于年轻男子,对男青年的魅力具有独特而精到的一家之言,比方说,男人的发型、眼睛、衬衫、鞋子、微微敞露的胸膛、言谈时的措辞、低头时肩膀的角度而这一切对于民子来说,却没有什么意义。
与这种争论相比,镜子的兴趣爱好则显得别具一格。与其说她对男人身上洋溢着的魅力感兴趣,不如说她是一个情爱事实的收藏家。若是谈论魅力,那么仅有她自身的魅力就已经足够了。即使在空想之中,她也是自我本位主义,更喜欢想象那些迎面而过的男人从自己娇艳的倩影中所描绘出的大胆而淫荡的空想的地狱。本来可以坐汽车去的地方,她偏僻喜欢乘电车去,却又害怕电车过于拥挤,所以总是选择不挤也不空的时间带去乘电车。
大门口的门铃终于响了。“来了来了,”光子和民子大声叫道,并很快商量好千万不要流露出急不可待的表情。
两个青年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地进了屋子。嗅到三个女人身上发出的不同香水味,清一郎用阴郁的口吻说道:
“哼,好大的人味,好大的人味!”
说完,一下子在空着的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收坐到了长椅子上光子的旁边。
镜子喜欢清一郎那种食人族式的寒暄语,出于天真无邪的好胜心,她说道:
“我们三个人中你想先吃掉谁都行啊。”
不过清一郎并不是空腹而来的。
“什么,你要结婚了?!”
光子发出一阵怪叫,并在“结婚”这个词上倾注了最大限度的猥亵成分。
“对方的老头子很中意我,说我是一个明朗快活而又大有希望的青年。”
三个女人大肆抨击那个老头子缺乏看人的眼力。大家都想刨根问底地打听对方的情况,可清一郎却闭口不谈。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绯闻,不适于在这个地方高谈阔论。
副社长叫他一起共进了一次午餐。在东京会馆幽暗的西式小餐厅里,当谈到董事们在丸之内附近进午餐的话题时,副社长不经意地向他提出来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总之,对他很是满意。他的特技就在于能够给人以沉默寡言、城府很深却又明朗豁达的印象。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给予他人的印象颇为精通,与世间的教诲相反,他从一种不可思议的直觉出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了解社会本质的捷径与其说在于研究他人,不如说在于研究自己本身。这原本是女人的方法,但现今的社会要求年轻人的并不是做一个男人。
——一来到这里后,收便感到肌肉疙瘩在一点点地胀大着长时间不曾使用的肌肉正发出轻轻的呻吟,倾诉着钻心的疲惫。第二天早晨,身体的各个部分又会一齐发出疼痛的叫喊吧。这种不安的内部感受显得不可思议地新鲜,甚至带着快意。他能在自己的体内感到那种种子即将破土萌芽一般的东西。迄今为止一直不曾意识到的肌肉现在已开始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蠢蠢欲动。自己的内部明显地被分为灵与肉这两个彼此重叠的层面,彷佛自己正一点点地把精神向外掏出,并使它变质为肌肉。或许什么时候精神总会被全盘掏空化作肌肉的吧。他将成为一个彻彻底底只在外部被创造,只从外部被渗透的人,一个不具备心灵而只拥有肌肉的人吧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梦想着不久将来有一个斗牛士般满身敏捷肌肉的男人坐在自己现在这个位子上。
“那时候,我将完完全全地存在于这儿吧。而此刻抱着如此想法的我这一模糊的存在将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吧。”
“你在想什么?”光子猛地摇晃着他的膝盖。
光子总是无法容忍他的出神状态。不但如此,还喜欢用自己的诠释来对此做出简单的结论,并把那种诠释强加于人,自以为能够用自己的一套疗法来治愈收的疾病。
“我明白了。你呀,肯定正在想一个小时前在某个街头,有个不明何处的姑娘迷恋上了你的那张脸吧。肯定还在想象着这段浪漫史今后将会怎样展开吧。最后你厌倦了这种想象,索性认定每一个姑娘都是大同小异的。你的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在追寻一个未知的东西。”
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颦紧了眉头。尽管光子从头至尾判断失误,但收却喜欢看着别人像推拿按摩一般认真分析他自己,特别是那种错误的分析。那是一幅与他毫无关联的他的肖像画,甚至比他本身更坚实地存在着。
——镜子讨厌揣摩和臆测。在这个家里,大家都理应变得更诚实,都理应从嫉妒、羞耻及一切的困惑中解放出来。刺破夜晚的空气从洞开的窗户中传来了电车发车时的汽笛,这汽笛声引发了她出门旅行的念头。
“去不去旅行?大伙儿又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从大家的嘴里流露出分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的低语。总之,没有人明确地回答。只有镜子热烈而湿润的声音的余韵好一阵子都还萦绕在空中。
“院子里有脚步声呐。”民子说道。尽管她总是出于善意说的,可她的发言总是不能引起别人的重视。
过了一会儿,这次是光子说了同样的话。可听起来不乏做戏的成分,所以也没有人信以为真。
终于镜子站了起来。
“的确,刚才我也听见了。确实有人在阳台下走动这下又停住了。大概是藏起来了吧。”
大家面面相觑。但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关心,而清一郎则做出一副对别人求助于自己深感麻烦的神态,只顾钻入自己的城堡中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三个女人被不安所攫住了的情景。那种不安与她们之间的搭配显得奇妙无比,宛若穿着不协调的和服或是戴着不协调的帽子。
阳台上什么也看不见。明治纪念馆森林的尽头垂挂着一轮新月。空地上的一户人家忘记收敛的鲤鱼旗上面的红鲤鱼也在夜色中显得幽暗恍惚了。旗子在微风中悠然地晃荡着,缓缓地翻转身子,不声不响地任凭旗尾飘离旗杆。
坐在打开的法国式窗户边的民子突然跳起来发出一阵尖叫。玻璃门的一扇发出“哐啷”的一声一下子关上了。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阳台上跳了进来,嚎叫着叉开双腿站到了房间的中央。一看,原来是峻吉。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和裤子,浑身黑色的装束,在枝形吊灯下嗤笑着。那一霎间,他显得出奇地高大和魁梧。
峻吉满意地笑了。清一郎觉得那笑容几近于无礼。今夜所有在场的人中,没有谁比此刻的峻吉更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的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谴责着这一恶作剧,可没想到夏雄又出现在了同一个阳台上。尽管他参与了峻吉的恶作剧,但却没有像峻吉那样华丽而耀眼地登场。他只是一边腼腆地掸掉上衣的尘土,一边走到大家面前,这反而使在场的人毛骨悚然。
然后又是一阵热烈而恐怖的表白。一旦听说峻吉与夏雄是在街上偶然遇见后相约来到这里的,清一郎和收不禁惊诧万分:今夜真是一个富于偶然性的夜晚。
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穿着睡衣的真砂子探出头来,一只手上还抱着个大偶人,显得更加可爱了。她用一种宣言式的口吻说道:
“吵得太厉害,把我都闹醒了。”
因为这一句宣言,镜子打消了把真砂子再次赶回床上的念头。真砂子迈着宛如童话剧中小白兔似的孩子气的脚步,一蹦一跳地钻进了夏雄的双膝中间。
大家为事隔一个月后原班人马重新相聚而欣喜万分。在清一郎的询问下,峻吉讲述了他在临近拳击联赛前从早到晚进行超强训练的每个日子。然后他又向民子谈到了自己对本月24日白井对艾斯皮诺扎一仗的预测:或许白井能够艰难地卫冕成功吧打旅行回来以后还不曾见过面的民子看到峻吉脸部的每个角落都不再残留着箱根之夜的记忆,只好无可奈何地与他争相装出一副恬淡的模样,拼命地说一些充满善意而又刺激他的话。
“反正对于拳击来说,女人都是一种禁忌吧。”
酒上来了,只有峻吉一个人没有喝。谈话不知不觉地把女人们抛在了一边,而在四个久违的男青年之间热烈地展开了。不过夏雄依旧十分谨慎,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
“到底我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清一郎让镜子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问道。
“也许在于谁都不想变得幸福这一点吧。”镜子只是远远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谋求幸福,这是一种古老而感伤的思想。”清一郎反驳道“其实,我们对于变得幸福这一点也并不在意,对于幸福像青苔似地纠缠住自己的身体也毫不惧怕。愚蠢的是,人会因一些无聊的理由而不知不觉地变得幸福,而那些像躲避麻疯病一样躲避幸福的家伙们的英雄主义不外乎是一种又脆弱又可怜,并且陈旧无比的贵族主义。我们对一切都是免疫的,但愿你们认为我们对幸福也是免疫的。”
被这种一本正经的宏论所压倒,镜子再也不说话了,她加入了女人们的话题。
但四个男人却分别在缄默不语中找到种感受:他们是伫立在墙壁前面的四个人。
那是时代的墙壁呢,还是社会的墙壁?这是不得而知的。总之,在他们的少年时期,这种墙壁已经彻底瓦解了,而在外面明亮的光线种,瓦砾却一直延伸道了无限远的地方。太阳从瓦砾的地平线上升起又坠落。每天的日出把玻璃瓶的残渣照射得熠熠闪光,将美给予了散落在地面上的无数碎片。相信这个世界是由瓦砾和碎片所构成的那段无限快活,无限自由的少年时期已经消失了,如今惟一确切无疑的事情便是:面前有一堵硕大的墙壁,而他们四个人正站在那里将鼻子凑了过去。
“我要打碎那堵墙。”峻吉握紧拳头想道。
“我要把那堵墙变成一面镜子。”收怀着慵懒的心绪想道。
“总之我要在那堵墙上画画。如果墙壁能变成一幅画着风景和繁花的壁画就好了。”夏雄热烈地思考着。
而清一郎的想法则是:
“我要变成那堵墙,我要化作那堵墙本身。”
沉默之中,各自的思绪四处漫流。在一瞬间里,他们变成了热情彭湃的青年。清一郎喜欢自己身为青年却又同时是青年们的煽动家。
“是啊,好不容易这样相聚一堂了,”清一郎像是猛然想起了似地说道“再过几年,每当我们聚首重逢时都要毫无隐瞒地倾心交谈吧。重要的是各自需要固守自己的方式。为此我们不能够相互帮助,因为一星半点的互助都是对每个人宿命的侮辱。无论身陷何种逆境,我们都将结成互不相助的同盟吧。这是一个历史上谁也不曾尝试过的同盟,一个历史上惟一永恒不变的同盟。因为在此以前的所有同盟都是无效的,只能以一片纸屑作为结束,这是历史所证明了的事实。”
“就不和女人结成同盟吗?”很快就对女人之间的话题感到厌倦了的民子说道。
“早就结成同盟了。”
“是啊,早就结成了。如果要和女人结成同盟,那么,绝对不与女人睡觉便是一个先决的条件。所以,也就意味着惟有你一个人没有和在座的任何一位女士睡过觉啰。”
“我只喜欢卖淫的女人。不过,不和你们睡觉的可不只我一个人,分明还有夏雄君呐。”
“夏雄还是一个童男哩。”
这露骨的说法使夏雄羞红了脸,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伤害。在这个问题上他完全没有什么虚荣心。
镜子站起身说道:
“喂,大伙儿一块儿去哪儿玩玩吧。玛奴埃拉怎么样?不过去那儿可不能没有西服和领带。”
清一郎和峻吉拒绝了。清一郎讨厌去奢华的场所,而峻吉明天一大早就有野外长跑训练。夏雄倒是西装笔挺,可收的身上却只穿着一套运动服。
“把爸爸的上衣和领带拿出借给收。”镜子命令真砂子道。分手的丈夫留下的几件穿过的衣服在这种场合总是能派上用场。
镜子自己倒是已经做好了夜里外出玩耍的准备:穿着晚礼服,佩戴着夜晚的耳饰和项链,还擦了夜用的香水。这身旨在夜总会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年轻10岁的打扮,此刻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多少有些过于娇艳,反而带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
她一直在想着清一郎的婚事。她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为此感到嫉妒和凄楚。他们俩之间从不曾表现出什么近乎恋爱似的态度,这并非自尊心作祟或是意气用事,而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那么,此刻这内心的疼痛便只能被看作是与这个家中弥漫着的情爱的气息毫无关联的、丧失了朋友之友情的疼痛,是丧失了同她一样信奉无秩序并且还相信一切道德的精神伴侣的凄楚。然而,清一郎并没有背弃无秩序的思想。按照他的那一套僻论而言,正因为相信破灭,不相信明天,才能够心安理得地与世俗握手言和,屈从于习俗惯例。但是——镜子又思忖道,——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呀。尽管以前忽略了这一点,可他毕竟也是肉体之人。虽然内心蔑视一切情爱,可镜子又怎能否认眼前动弹着的那种活生生的情感呢?曾几何时,他注视着她,说她是一个“决不可能生活在现时之中”的女人,可如今却在镜子的面前出现了两个可怕的东西,即现时和悔恨这两个可怕的东西。她似乎必须从中选择其一。
“不过,我是决不会进行选择的。”她重新振作起来,坚定地想道“我是不会选择某一个人的,基于我的这种原则,也就没有必要来选择某一个瞬间了。进行选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被选择,而这是我所不能允许的。”
光子说道:
“你还是在眼皮底下多打点粉为好。”
镜子对大部分的熟不拘礼都能坦然接受,可在化妆上被人说三道四,却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你是说我的眼皮底下有阴影?就连你也”镜子回答道。
真砂子趿着拖鞋,发出明快的脚步声回到客厅里来了。她穿着齐脚踝长的父亲的上衣,脖子上挂着一条领带,那神情使大家忍俊不禁。
但真砂子却一点也没有笑,用充满威严的态度走近收说道:
“阿收,可以把我的上衣和领带借给你,但你得好好爱护哟。”
民子大声地赞扬那上衣与领带在色彩的搭配上十分协调。
收系好领带穿上上衣时,只见真砂子侧着身子坐在毛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尽管因为缺乏力量小孩的手够不着远处,可她却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她目睹了某种连小孩也不能容忍的行为在眼前像仪式一般堂而皇之地进行。然而,她的那种目光显得多么天真烂漫,多么纯洁可爱啊!并且不曾流露出半点谴责的痕迹。对此,真砂子感到由衷的满足和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