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翩翩起舞,就像一闪而过的小模型;他在纽约看过好几个,她们总是在上下出租车,身后跟着男人。这些男人那么殷勤得体,就好像生来如此,从来没有经历青涩的少年时代。
为什么不把那些妄想抛掉?像他这样情绪极端的、让保尔萨特式的烟鬼,就不应该去寻找那类同样极端、让保尔萨特式的女烟鬼吗?不过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宽慰。一个晚上,在莫宁赛得山庄的派对中,刚刚吞下几大口威士忌的弗兰克选择做一个胜利者。
"我想我没听清楚你的名字,"他穿过满屋子的陌生人,走到这个秀发光亮、双腿修长的女孩身边。毫无疑问,她是"第一流女人"。"你是帕米拉吗?"
"不是,"她回答,"帕米拉在那边。我叫爱波。爱波约翰逊。"
不到五分钟,他发现自己可以让爱波约翰逊发笑。他不仅可以让她那双大灰眼睛紧紧盯住自己,还可以让她的瞳孔随着他的谈话上下游动,就好像自己面孔的形状和纹理有莫名引力。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码头装卸工人。"
"不,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在说真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可能知道老茧和水泡之间的区别的话,他会把手掌伸给她看。之前那个星期,在一个大学同学的引荐下,他每天早上都到码头上去搬运水果箱。他自己把这份劳动称为"健体塑身"。"不过从星期一开始我会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自助餐厅当夜间收银员。"
"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对什么真正感兴趣。"
"亲爱的"他毕竟还年轻,面对刚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就如此大胆叫对方"亲爱的"还是会让他脸红。"亲爱的,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我想我们谈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我俩给闷死。"
五分钟之后,两人步入舞池。弗兰克发觉爱波的背部在他的手掌下轻柔滑动,如此贴合,就好像是为他度身定做。一周之后,在贝休恩大街上的公寓里,她美妙的裸体躺在他身边,天蒙蒙亮,她的手指从他的脸庞上滑过,从眉毛到下巴。她轻声呢喃道:"真的,弗兰克,我真这么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这件事情不值得我们这样。"他说,思绪回到了现在。在最后一英里的路程,他让车速表上蓝色指针的读数走到了六十。估计到家之后,他们会一起喝点酒,或许她会哭一小会儿,而这可能对她有一些好处。然后他们就可以笑着去对待这件事情,把自己锁进卧室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之中她耸立的小乳房会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总之他认为没什么理由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
"我是说,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够糟糕的了,这些人,这些该死的郊区小镇里的人——我不得不说包括坎贝尔一家——要生活在他们当中,而不被这种屁事所伤害,真是够糟糕的,你说呢?"他把视线从路面上移开,就着驾驶室仪表盘上那点微弱的光,他发现爱波正用双手掩盖着自己的脸。
"够了!弗兰克。你能不能不说话?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赶快减慢车速,把车开向一片布满了砂石的路肩地带,熄灭了引擎和车灯。然后他转过身,想要用双臂搂住她。
"不要,弗兰克,请你不要这样。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吗?"
"宝贝儿,我只是想"
"让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他坐回方向盘前,拧开了车灯,但双手却不想去发动引擎。他在座位上呆坐了整整一分钟,倾听着血液在耳鼓里流动的声音。
"我也受到了打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里的糟心事实在够多了。我的意思是,你来到这里之后就把自己当成包法利夫人。有几点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你们的表演最后弄得一团糟,不是我的错;第二,你没有成为演员,更不是我的错,你最好结束你这套肥皂剧,我们都能更快好起来;第三,我不是那个愚蠢迟钝的郊区丈夫,而你从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把这角色分派给我;第四"
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开门下车,向前跑去。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她的体态轻灵而优雅,就是臀部有点宽。他猛地跳下车朝她冲了过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想自杀——在这种时候她什么都能做出来。不过她跑到三十码处的路边杂草丛就停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发光的路牌写着"请勿跨越"。他在后面不知所措地站着,用力地喘几口气,并且跟她保持距离。她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
"你他妈怎么了!"他说,"你他妈为什么这样啊?快回到车上去。"
"不。过一会儿我会上车的,你就让我站一会儿,可以吗?"
他的手臂举起,放下。当他发现一辆车从后面驶来,他又把手插进口袋,装作正在进行一次轻松的交谈。车越过了他们,先是照亮了那块指示牌,然后是爱波的背影。后来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尾灯在视野中消失了,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响渐不可闻,最后是一片寂静。他们右边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雨蛙的叫声此起彼落像唱着绝望的歌。在正前方两三百码开外,在披挂着月光的电话缆线之上,大地向上隆起勾勒出革命山庄的轮廓。在山顶上能看到革命山庄的温暖的落地窗。坎贝尔夫妇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房子里,他们很可能正在后面的路上行驶着,车灯正在向他们靠近。
"爱波?"
她没有回答。
"我们难道就不能坐在车里好好谈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十二号公路上追逐吗?"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她说,"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
"好好好,"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爱波。在这件事上我已经表现出了我能表现的最好的态度,但是我"
"是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说,"好得不能再好。"
"你等等——"他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体,但很快又插回口袋里,因为又有车来了。"听我说,就一分钟,"他试着咽一口唾沫但喉咙很干,"我不知道你现在想证明什么东西,"他说,"而且坦白说,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我不应该承受这些。"
"你永远都那么肯定,不是吗,"她说,"关于你做过什么,还有应该承受什么。"说完她经过他身侧走向车子。
"现在你给我站住!"他在草丛上踉踉跄跄地追着她。车子从两边驶过,不过他已经顾不得面子了。"你给我站住,他妈的!"
她大腿靠着保险杠,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在她的脸上挥动手指。
"你给我听着。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扭曲我的意思,然后转头就走。这是他妈的唯一一次我清楚自己没有做错。你知道你每次摆出这副模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
"上帝啊,要是你今晚待在家里多好。"
"你知道你每次这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你很病态。我说真的。"
"那么你知道你给人什么感觉吗?"她的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他,"你很恶心。"
争吵到了这一步两人都失控了。他们的胳膊和腿都在颤抖,脸也完全扭曲变形了,表达的只有愤怒和仇恨。两人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两人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如此循环反复。
"哦是啊,你从来没有愚弄过我,弗兰克,一次都没有。这都是因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线是吧,还有你对我的"爱",你所谓的——你以为我会忘记你打了我一巴掌,就因为我说我不会原谅你吗?是啊,我知道我是你的良心是你的胆气,还有你的——沙包。就因为你已经把我牢牢地困在陷阱里面,然后你"
"你在陷阱里面!你在陷阱里面!天啊,你不要再逗我笑了。"
"是的,我,"她边说边把手握成一只利爪然后掐紧了自己的脖子,"是我是我是我。你这个可怜的被自己蛊惑了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她仰起头,露出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有什么地方像一个男人。"
他举起颤抖的拳头挥向她的头。她仰向保险杠避过这一下,但脸因为恐惧而丑陋地皱了起来。
弗兰克没有追打下去,他踩着拳击手一般的步伐退开了几步,用尽全身的力量击打车顶盖。他就这样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则在一旁看着。当一切结束时,周围只听得见雨蛙的聒噪的鸣叫声。
"你太可恨了,爱波,"他低声说,"太可恨了。"
"好吧。请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两人分别上车坐定,都觉得呼吸沉重,头脑昏沉,四肢颤抖,就像一对受了累的老年夫妇。他发动了引擎,然后小心地把车开上了路面,转向通往革命山庄的岔路,然后驶在崎岖的铺着柏油的革命路上。
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革命山庄,也是走着同样的道路。当时他们坐的是地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太太的车。他们在电话上交谈时,她显得很有礼貌,但说话谨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里人打过交道,发现他们总喜欢浪费她的时间,向她报出一些不可能成交的低价,但对他们俩却很有好感,就像她后来告诉她丈夫时那样:从两人踏出火车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是那种叫人放心的夫妻,即使他们付不起高价。"他们非常讨人喜欢。女的长相气质都很迷人,而且我觉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里做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他对人态度很好,说话不是很多。真的,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很清爽。"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就弄清了他们想要的房子有一点点特殊,一个改建过的谷仓或车屋,或者一个废旧的小客栈。据她所知,他们要求的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但她还是劝他们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处他们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这条路的位置有点别扭,"吉文斯太太一边开着车从十二号公路下来时,一边解释。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兰克夫妇的专注面孔之间游移,"你们可能留意到了,这里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车,住的人当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还有别的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慢慢的,"说到这里她很严肃地把右手举在挡风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属手链在方向盘上碰撞出了几声脆响,"慢慢的,道路会一直延伸到一个很离谱的开发区,我们称为革命山庄。那里的房子大而无当,颜色让人作呕,而且房价也都贵得离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现在要带你们去看的房子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它是战后不久我们这里一家很不错的建筑公司修起来的,在这些难看的房子出现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讨人喜欢,周围的环境也很好。结构简单,线条干净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对孩子们是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你们看,这一带的路况也好了一些,对吧?现在你们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里。看到那栋白色的小房子了吗?很讨人喜欢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乐的样子。"
"嗯,确实如此。"爱波回应着。那所房子的轮廓慢慢从浓密的橡树丛中展露开来。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嗯,我觉得这房子确实挺可爱的,你说呢,亲爱的?不过,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们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这么觉得,"弗兰克跟着开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会摧毁我们的私生活。"
"噢,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给他们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们走在光光的地面上,边观察边议论。这所房子给了他们很多想象空间。沙发放这里,大桌放那边,藏书的柜子可以靠着落地窗来遮盖屋主的隐私。尽管客厅的结构过分对称,但是只要家具摆放得有技巧,就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对称也有好处——所有的拐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铺设得平整结实,所有的门都安放得当,开关的时候都不会发生任何刮蹭。两人手握门把时,已经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参观装修得无可挑剔的浴室时,他们想象泡在浴缸热水里的感觉,他们的孩子可以光脚在过道上跑,这里没有霉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这个房子有很多想象空间。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就算这需要点时间,住在这样一所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里,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神不定呢?
现在,行驶在黑暗中,房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厨房和车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灯光。他们的肩膀和下巴紧绷,摆出了一种粗暴的忍耐的神情。爱波走在前面,气冲冲地穿过厨房,在冰箱前停下来稳住身体,然后打开了灯。整个客厅随即亮了起来。在电灯亮起的一刻,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在漂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客厅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沙发在这里,大桌子在那里,但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得更合适;满墙的书确实让大落地窗不那么碍眼,但怎么看都像是公共图书馆;其他家具的摆设多少缓和了空间的拘谨和呆板,但也没赋予房子另一种味道。各处摆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灯看上去就像临时聚集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不到六个月前他们不太情愿地在这个角落里打造出了一个凹室来安放电视。("为什么不?装电视不都为了孩子吗?而且,不要电视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现在这块地方的地毯磨旧了,坐垫上有凹痕,烟灰缸也是满的,整个客厅只这个角落还有点人的气息。
保姆伦奎斯特太太在沙发里睡着了。听到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了起来,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她迷糊着眼,一边拢了拢散落的头发,一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两排假牙击打出短促的声响。
"妈妈!"孩子们的睡房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那是詹妮弗,他们六岁大的女儿。"妈妈,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兰克送伦奎斯特太太回家时,两次拐错了方向。伦奎斯特太太紧紧抓着车门和仪表板,脸上保持着微笑来掩饰她内心的恐慌。她以为弗兰克喝醉了。后来在一个人驾车回来的路上,弗兰克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掩着嘴。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希望被原谅,还是希望有原谅对方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还有点干哑,手也因为击打车顶棚而疼痛。这一段他记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谢幕时她耸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软弱的笑。想到这里,弗兰克软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啊,这一整夜的争闹!他必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因为路灯在眼前迷糊、晃动。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时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树丛之间混沌的暗影,只联想到死亡。他进门以后很快穿过了厨房和客厅,蹑手蹑脚地从孩子的房间经过,然后进入卧室,轻轻地把房门关好。
"爱波,你听我说。"他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轻轻地坐在床的边缘,摆出了一个典型的忏悔的姿态。"请你听我说,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说,我——除了对不起以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争吵,可能会延续好几天。不过至少他们回到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就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声喊叫。至少整个事情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激烈争吵之后的那一段静默。从以往的经验看,无论多么荒谬,这最终会导向和解的。现在她不会不管不顾地要从他身边跑开,而他再也不会怒火中烧了。他们俩都太累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觉得冷战比相互指责羞辱更难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会有什么体面的办法来解脱困境。然而总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体面不体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后等待,同时不要去想太多。现在这种局面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么合身但是很舒服的旧衣服。他可以轻松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愿和面子。
"我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相信我,爱波,我——"他伸出手来,发现床的那边是空的。他刚才对着隆起的被子说话,下面不是爱波,而是一叠被单和一个枕头。
"爱波?"
他惊惧地跑向浴室,然后客厅。
"请你不要过来。"她说。她躺在伦奎斯特太太睡过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听我说,就一分钟。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