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反而对父母的交谈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虽然到晚一点的时候,撑不到睡觉的时间,詹妮弗就会一边吮着拇指一边在父母的谈话声中悄悄睡去。
其中只有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安慰。现在他们可以安心入睡,不用担心一个小时之后会被突然爆发的撞击声、粗声粗气的喘息、用力摔门的声音,或者是剧烈的争吵惊醒。这些东西看来已经成为过去。他们现在可以跟父母一起待在客厅里,听着父母温和轻柔的交谈,起起伏伏的语调会渐渐融进他们的睡梦中。如果他们过后醒来,翻一个身,并用脚趾挪动被子以便把凉的一块盖在自己身上,他们知道那些声音还在那里。其中一个声音非常低沉,另外一个则温和悦耳。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像遥望远处山脉般给人安稳贴心的慰藉。
"这整个国家已经被虚假的浪漫情怀所腐蚀,"弗兰克一边说,一边从窗前转过身来,"这种情怀已经像疾病一样蔓延了很多年,在好几代人中间扩散,以至于今天你触碰的每一样东西都沾染了这种病菌。"
"说得太对了。"她激赏地说。
"说穿了,这不正是问题的症结吗?我是说它的危害已经超过了其他东西,包括唯利是图,精神价值的失落,对炸弹和战争的恐惧,还有其他所有的一切。当然也许这种情绪正是这些危机带来的结果。也许正因为这些危机一起爆发出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一种文化传统可以去容纳和转化,而必然会推动这样的情绪。不过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它正在摧毁美国。难道不是这样吗?现在所有思想和感情都降格为容易消化的婴儿食品。盲目乐观、用微笑去面对一切、总有一条简单出路的浪漫情怀已经根植到每个人的生活观里。"
"没错,"她说,"说得一点不错。"
"有人发现了吗,所有男人都失去了男子气概。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些所谓"调和"、"安全感"、还有"团结"和"归属感"这些唠唠叨叨的口号就反映了这个现实。天啊,你简直无处可逃。打开电视,那些虚假的情节蹩脚的笑料都建立在,爸爸是个大傻瓜而妈妈总是对他不离不弃;走出门,你会看见人们在院子前面插个恶心的小牌子——在我们革命山庄就有,你注意过吗?"
"你是说写着"某某家"的那种牌子吧?表示这里住着姓"某某"的一家子人,比如"唐纳德森们"?"
"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对她能够准确地解读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兴奋。"不管他的名字叫"唐纳德森"还是"约翰j。唐纳德森",最后立在门面的总是"唐纳德森们"。你想象这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人温馨地围坐在一起,像穿着睡衣的可爱小兔兔,在烤棉花糖!我猜坎贝尔们还没有把标牌竖起来,不过给他们点时间吧。从他们转化的速度看来,他们很快就会这样做。"说到这里他从喉咙底下笑了出来:"我的上帝,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们曾经多么接近那种状态。"
"但是我们并没有那样,"她提醒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又一个深夜,弗兰克走近沙发,在咖啡桌的边缘坐了下来,看着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爱波?我们可以这样在一起谈话,讨论移居欧洲的整个想法给我的感觉?"他有点紧张,说话的语调也提高了;还好在咖啡桌边上坐下来多少平缓了这种激动,"就像把自己从塑料袋子里拯救出来。就像我们已经包裹在塑料袋子里很长的时间而毫不知情,然后突然逃了出来。这跟我在战争时期第一次上前线的感觉很像。我记得自己表现得非常拘谨非常害怕,因为这是当时很典型很"时尚"的反应,人人都这样子。但是我不能真正把心投入进去。我当然觉得害怕,但那并不重要,我的感受跟害不害怕没有任何关系;最震撼我的,是生命的实感。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血气,我看到的一切比真实还要真实,战场上的积雪、路面和树,蔚蓝的天空纵横着飞机留下的蒸汽尾巴,所有的东西。头盔、大衣、步枪,士兵走路的姿态,我爱这一切虽然我不喜欢那些人。我记得自己非常注意身体的运作状况,甚至能感受到鼻子呼气吸气的声音。我记得我们经过一个几乎夷为平地的小城,到处都是断墙残垣,而我竟然觉得很美丽。妈的,我很可能跟所有人一样愚蠢一样恐惧,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从未有过那么好的感觉。我一直想:现在看到的一切才真实。这些就是真实。"
"我也有过一次那样的感受。"她说。从她羞涩的嘴唇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非常温柔贴心。
"什么时候,"他像还在上学的小男生一样腼腆地问了一句,不敢看着她的整个脸庞。
"第一次跟你做ài的时候。"
咖啡桌摇晃了几下,然后又稳了下来,桌面上的杯子簌簌作响。弗兰克已经从桌子的边缘挪到沙发的边缘,把爱波搂进怀里。而这个夜晚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类似这样的美好夜晚过去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时,他们的谈话又掺进了一点不和谐的声音。
有一次弗兰克打断爱波的话头,"听着,为什么我们总是不停地谈巴黎?欧洲各地不都有政府机关吗?为什么不可以是罗马?或者是威尼斯,或者像希腊一类的地方?我是说我们应该让思维开阔一些。巴黎并不是唯一的去处。"
"巴黎当然不是唯一的选择,"她不耐烦地掸掉腿上的烟灰,"但是它确实是最合理的起点。"
"你不觉得吗?因为你懂得那里的语言,还有很多别的优势。"
如果这一刻他看向玻璃窗的映像,他会看到一个受惊的骗子。语言优势!难道他曾经让她误以为他会说法语?
"嗯,"他一边笑,一边从她身边走开,"我可不敢打包票。我懂的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忘得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就没有把这门语言掌握到可以说得很流利的程度,只是能够过得去。"
"这就够了。你肯定可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重新掌握它的。我们都会的。至少,你曾经去过那里,你知道整个城市的布局,还有各个居民区都是怎样的,这些非常重要。"
对于这一点,他倒是不否认。他知道那些明信片上的风景名胜坐落在什么地方,因为好几次紧急行军时他匆匆穿过了城市;他还知道怎样从这些地方去到当时的美国驻军地点或红十字俱乐部;他当然还知道怎样去巴黎的红灯区皮尔嘉广场,怎样挑选好一些的妓女,还有她们的房间里大概会是怎样的味道。他还非常清楚巴黎最好的地方是从圣日耳曼德佩教堂附近延伸到东南(还是西南?)的多摩咖啡馆一带。真正懂得生活的人都在这里。不过最后一点知识更多来自他高中时代读到的太阳照常升起,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他闯荡这个区域的经历。这些经历一般都跟孤独的感觉和酸疼的脚联系在一起。他很喜欢这里建筑物的古典气息,夜晚来临时柔和的路灯在树上投下的淡绿灯影,还有每次他从咖啡馆经过的时候,遮阳篷下坐满了愉快地交谈的人群。但是他也记得,这里的白葡萄酒会让他头疼;如果凑前去观察那些不停说话的人,会发现他们要不是那种让人紧张和自卑的长着胡子的男人,就是那种会在一秒钟之内把他打量个遍然后置之不理的女人。他觉得这个地方飘散着智慧而他永远无法企及。一种无法言说的优雅就在前面等着,而他只能软弱地继续走在无穷无尽的蓝色街道上。那些懂得怎样生活的人从不对他开放生活的秘密。后来他总是喝得烂醉,然后在前来把他接回军营的卡车上呕吐不止。
"我是"当爱波说话的时候,他默念着仅剩的一点法语:"你是你们是我们是"
"等我们安顿下来之后会好起来的,"她说,"你不觉得吗?你没有听我说话?"
"我当然在听。哦不,没有,对不起,我想我是没听。"他在咖啡桌上坐了下来,微笑着希望自己的坦率可以得到她的原谅,"我只是在想这一切都不容易——就这样带着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我们会碰到很多现在根本无法预想的困难。"
"嗯,我们当然会碰到困难,"她说,"而且一切都很不容易。但你能想起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去做,而又很容易的呢?"
"当然没有。你说得对。我想我只是有点累了。你想不想喝点东西?"
"不,谢谢。"
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一杯酒,很快又开朗起来。于是这个晚上就平静地过去了,然后是下个晚上,下下个晚上,直到她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度过白天的。这让他有点吃惊。
他以为白天的时候她也会跟自己一样,心不在焉而且很懒散。他想象她久久地泡在浴缸里,然后在镜子前耗很长时间,试穿不同的衣服,尝试不同的发型。她会被幻想中的小提琴声诱惑,梦游般在铺满阳光的房子里旋转着,跳着华尔兹,然后轻轻转回镜子前对着自己的影像微笑。赶在他回来之前,她会匆忙地收拾床铺打扫房间。弗兰克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早餐之后她就独自开车去纽约,参加了一场面试,还填写了一张冗长的海外工作申请表格。她办好了护照的相关程序,找来了三份旅游手册和好几份航空公司及蒸汽船的航行时刻表,买了两个全新的旅行袋,一本法语词典,一本巴黎街道指南,一本给孩子们看的小象巴巴尔(法国家喻户晓的卡通)和一本更美的法文("给那些对法语有所了解的人")。做完了这些她及时赶回家里,放走了保姆,然后开始准备晚餐和调马提尼鸡尾酒。
"你不觉得累吗?"
"不是很累。这些事情让我精力充沛。你知道我上一次在城里待上一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吗?午餐时间我本来打算溜到你的办公室给你个惊喜,但实在来不及了。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口气有点不对,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惊讶。你一天之内竟然能干这么多事情,真了不起。"
"你在生气,"她说,"不是吗?不过我不怪你。"弗兰克沮丧地发现,她摆出的这副脸孔跟电视肥皂剧里善解人意的妻子出奇的像。"你觉得我什么都插一把手,把一切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对吧?"
"我没有,"他抗辩,"没有。听我说,别傻了。我不生气。这没有什么关系的。"
"有关系的,我侵入了你的领域,就像那天我修剪草坪一样。我知道该让你来处理护照和咨询旅行社,但我正好就在办公地点附近,如果不顺便去一趟就有点傻了。不过我很抱歉。"
"天哪,别再说了。如果你再说下去我真的马上就要生气了。你能不能忘记这些事情?"
"那好吧。"
"这本书可能对我们没有太大用处,"他翻动着那本更美的法文,"我是说它有点深奥,我还没到那个程度。"
"哦,是吧,我想这就是那类自以为是的小书,我匆匆忙忙来不及想就买了。其实这也是件应该留给你做的事情。你处理这些比我擅长得多。"
接下来的那个夜晚,她带着自责的神色说,有些坏消息要告诉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只是有点讨厌。首先是吉文斯太太打电话来,很正式地邀请我们明天晚上过去吃晚餐,我当然回绝了她,理由是我们找不到保姆过来带孩子。她看这次不行,又开始说服我下周过去。我想找借口回绝时,忽然想起我们必须尽早见到她,一起谈谈把房子转让出去的事。所以我请他们过来吃晚餐。"
"我的上帝啊。"
"不不,你先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来的。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停地说不希望给我们带来麻烦——天哪,这个女人有多痛苦啊——但我一直坚持我们有正事要跟她谈,我们就这样磨了有半个多小时,她终于答应明晚一个人来我们家。那会是在晚饭之后,而且只说正事,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把房子卖出去之后就再也不需要见到她了。"
"那好吧。"
"嗯,但是问题来了。我彻底忘了我们明晚约了坎贝尔。所以我给米莉打了电话,继续用找不到保姆作为托词,但她显得很失望。你知道她的,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所以我只好跟她说,我们就今晚过去吧。这就是我们周末的安排,今天晚上坎贝尔家,明天吉文斯太太家。我真的很抱歉,弗兰克。"
"算了,没关系的。这就是你说的坏消息么?"
"你一点都不介意?"
他确实一点都不介意。当他洗漱和换衣服时候,他还迫不及待地希望把法国计划告诉坎贝尔。这种事情只有告诉别人之后才会变得真实。
"不过听我说,爱波,"他把衬衣掖进裤子里,"我们把消息告诉吉文斯太太的时候,没必要跟她说我们打算在欧洲做什么,对吧?我在她眼中已经够不可理喻的了。"
"当然不用告诉她。"爱波很惊讶有什么理由要告诉吉文斯太太卖房子以外的事情。"这关她什么事啊,而且我们也不必告诉坎贝尔。"
"不不不,"弗兰克连忙说,"我们应该告诉他们。"接着他险些脱口而出"我们是朋友嘛",但及时把话收了回来。"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我们当然没有通知他们的义务,但说说也没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