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她想:电话。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那种东西了。人类的感情不断地交错其中,可电话本身只不过是奇妙的机械,仅能发出单调的铃声。无数的各式各样的憎恨、爱情和欲望从电话的内部通过,电话怎么丝毫不感到痛苦昵?抑或是那铃声不断地扬起痉挛的、难以忍受的呼唤?
“让你久等了。车票拿到手了。据说明儿的特快票是很难买到的。这是很大的情面啊。”弥吉说着把两张绿车票放在她伸出来的手上“是二等票。为了你才下狠心买的。”
其实明后三天的三等票全部预售光了。相反,二等车票,即使在售票处也可以买得到。可是弥吉一踏进站长室,为照顾体面,他也说不出口不要二等票。
然后两人又在百货店里买了新牙刷、牙粉、悦子的粉质雪花膏,和供今晚在杉本家所谓“送别会”用的廉价威士忌,就踏上了归途。
清晨,悦子早已把明日外出旅行的行装准备停当了,所以她把从大阪采购来的仅有物品塞在皮包里,剩下就是为晚上送别会做顿比平日稍丰盛些的菜肴。从那次以来不怎么同悦子说话的千惠子,还有浅子也参加进来,帮忙做饭菜。
习惯,一般都带有迷信保守的色彩。十辅席的客厅平目是不轻易动用的,弥吉建议限于今晚,全家可聚在客厅共进晚餐。这一建议,是无法令人用太明朗的心情去接受的。
“悦子,老爸说出这样的话,叫人纳闷啊!说不定预兆着你会在东京给老爸临终喂最后一口水哪。偏劳你了。”来厨房偷嘴吃的谦辅说。
悦子去查看了十铺席的客厅是不是已经打扫干净。尚未亮灯的空荡荡的十铺席房间,沐浴在夕照之中的情景,显得有点荒凉,恍如一个大而空的马厩。三郎独自一人面向庭院的方向在打扫房间。
可能是由于房间昏暗,他手中的扫帚以及扫帚稳静地摩擦着铺席发出的唰唰声的缘故,这年轻人那副难以言喻的孤独的身影,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尽管如此,站在门槛边上凝望着的悦子,却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他内心的影像。
她的内心被罪恶的意识所折磨,同时也燃烧着同等强烈的恋心。通过痛苦,悦子才第一次真诚地为恋情所苦恼。她从昨日起害怕见到他的原因,也许是恋心动辄在作案吧。
然而,他的孤独是那么牢固的纯洁,甚至使悦子无缝可钻。恋慕的憧憬,蹂躏着理性和记忆,以致使悦子轻易地忘却了美代的存在——这是构成目前的罪恶意识的原因。她只想向三郎道歉,接受他的责备,甚至承受他的处罚。这种想法是值得钦佩的。这种钦佩表现出明显的利己主义,表面上看,这个女人只顾自己,事实上是她第一次体味着如此这般的纯粹的利己主义。
三郎发现站在昏暗中的悦子,便回过头来说:“您有事吗?”
“扫干净了吧。”
“扫干净了。”
悦子走到房间的中央,环顾了一下四周。三郎穿着草绿色衬衫。捋起袖子,把扫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视着悦子。
他发觉站在昏暗中的这个幽灵般的妇女的心潮,在汹涌澎湃。
“哦。”悦子痛苦地说“今晚,半夜一点钟,麻烦你到后面的葡萄园里等我,好吗?在外出旅行之前,我有些话无论如何也得跟你说。”
三郎默不作声。
“怎么样?能来吗?”
“是,少奶奶。”
“来还是不来?”
“我会去的。”
“一点钟,在葡萄园,别让任何人知道呀!”
“是。”
三郎不自然地离开了悦子,用扫帚开始打扫另一个方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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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铺席的房间里,安了一百瓦的电灯,可是点亮一看,连四十瓦的亮度都没有。由于燃点了这糟透了的昏暗的电灯,令人觉得这房间比薄暮时分的昏暗更幽黑了。
“这样子哪能壮声势啊!”谦辅这么一说,大家进餐的时候,都关心起电灯来,不时轮流地抬头望望电灯。
而且难得地摆上了待客用的食案,连三郎,全家八人如果以背靠壁龛立梓的弥吉为中心排成工字型席地而坐就好了。不然,人影都聚在一起,好像有田产陶瓷深碗里盛着的炖肉一样,看不太清楚食案,所以根据谦辅的建议,八人坐成工字型,缩小四十瓦的灯光下的范围,这光景,与其说是宴会,不如说是像聚在一起搞夜班副业的样子。
大家举起斟上二级威士忌的玻璃杯干了杯。
悦子忍受着自己造成的不安的折磨,谦辅的滑稽相,千惠子的“青鞘派”式的饶舌,夏雄快活的高声大笑,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像登山人越来越寻找艰难险阻的山峰攀登一样,受不安和痛苦的能力所唆使,酿成更多的新的不安和痛苦。
尽管如此,现在悦子的不安中带有她独创的不安和某种异样的平庸的成份。她采取撵走美代行动的时候,这种新的不安就已经开始露出苗头。她这样渐渐地所犯的错误之大,或许会使她甚至丧失她在这人世上被分派的几项任务,丧失她好不容易在这人世上获得的一把交椅。对某些人来说是个入口,对她来说也许就是个出口。
这扇门设在犹如消防嘹望楼那样的高处。许多人打消了爬上那人口的念头,然而碰巧早就住在那里的悦子想从没有窗户的房间走出去,也许一打开出口的门扉。就会踩眦而坠死。也许绝不从这房间走出去的这一前题,就是为了走出去而运用的所有聪明睿智的惟一的基础。可是——悦子坐在弥吉的贴邻。她无须移动视线去看这个上了年纪的旅伴。她的注意力被正对面的三郎手上端着的谦辅劝酒的玻璃杯所吸引了。他那厚实而纯朴的手掌,怜恤似地端着斟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闪烁着美丽光芒的玻璃杯。
悦子心想:不能让他喝那么多啊。今晚他喝得过多的话。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他喝得酩酊大醉睡过头的话,一切又将全部落空。
只有今晚了呀!明儿我就去旅行。
谦辅想再次给他续酒,这时悦子禁不住把手伸了过去。
“讨人嫌的姐姐啊。应该让可爱的弟弟喝嘛!”
谦辅公开讽刺这两人的关系,这还是第一次。
三郎无法指出这话的含意,有点莫名其妙,手里握着空玻璃杯在笑。悦子也佯装无所谓的样子,边笑边说:“可不是吗?未成年人喝多了会伤身体的嘛!”
悦子已将酒瓶夺到手里。
“悦子当了保护未成年人协会女会长哩。”
千惠子袒护着丈夫。表示了温和的敌意。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地步,近三天来属于避忌不谈的美代的不在,就不一定不能成为公开的话了。因为某个禁忌,迄今是靠适度的亲切和适度的敌意巧妙地中和了的冷漠维持过来的。采取一问三不知主义的弥吉、亲切遭到禁止的谦辅夫妇,以及与三郎几乎没有交谈过的浅子,凑巧不谋而合地遵从默契的规章,才使得这个禁忌有可能维持下来。然而,一旦有一角崩溃,危险就会立即呈现在眼前。此刻千惠子就在悦子的跟前,不一定不可能揭露她的行为呀。
悦子心想:今晚好不容易下决心亲口向三郎和盘托出,准备接受他的斥责。可是,假定这些是从别人的嘴里告诉三郎,又该怎么办!三郎在愤怒之前,可能保持沉默,把悲伤隐没起来吧。更坏的是,在大家面前,可能有所顾忌而微笑着宽恕我。一切就将这样终结。一切的一切,诸如痛苦的预测、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令人高兴的破灭就将终结了吧。但愿深夜一点钟之前,不要发生任何一桩意外的事!但愿在我动手处理之前,不要发生任何一桩新的事故!
悦子脸色苍白。依然僵硬地坐着。不再言声了。
弥吉出于无奈,不得不显示出自觉作为悦子的苦恼的无力的同情者,纵令他只朦腺胧胧地捕捉到悦子感受到的危险内容,然而凭借往日积累下来的训练,也能大致上体察到她那颗感受着这种危险的心的动摇程度。因此,他清楚地看出,在眼下的这种场台,在谦辅夫妇的面前,显示出袒护悦子的雅量,就是为了从明天开始的旅行的快乐,也是不可或缺的措施。于是,他发挥了能使在座的人的热闹气氛冷却下来的才能,以他从社长时代起就有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这才拯救了悦子。
“好了,三郎不要再喝哕。我在你这般年龄,不要说酒,就连香烟也不抽啊。你不抽烟,令人钦佩。年轻时没有那些多余的嗜好,对日后有好处啊。过了四十岁再嗜酒,为时还不晚嘛。像谦辅这样嗜酒,可以说太早了。当然,时代不同,有个时代差的问题。必须将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尽管如此”
大家都沉默不语了。突然,浅子扬声呼出别无他意的疯狂般的话声:“啊!夏雄睡着啦。我把这孩子安顿好就来。”
浅子抱着靠在她膝上入睡了的夏雄站了起来。信子尾随她身后走开了。
“咱们也学夏雄那样老实点吧。”谦辅体察弥吉的心情,用伴装孩子般的口吻说“悦子,把酒瓶还给我吧。这回我来独酌自饮。”
悦子心不在焉,把撂在自己身旁的酒瓶推到了谦辅的面前。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三郎的姿影,即使想将视线转移也无法转移了。每逢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三郎都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了。
27
她这样盯着三郎,特意思考着迄今无法逃脱的命运,又觉得已经考虑好的明天的旅行,变成某种不确实的、似乎随时都可能改变计划似的,于是有点狼狈周章了。此时现在她的脑子里的地名,不是东京;倘使勉强把它称作地名的话,那么后门的葡萄园就是惟一的地名。
杉本家的人们通称为葡萄园的所在,其实就是弥吉如今放弃栽培葡萄的三栋温室,以及上百坪的桃林组成的房后一地段,这里是登山和参加祭祀时的必经之路。但除了这种时候以外,杉本家的人们是不常到这场三四百坪的半荒芜了的孤岛般的地段来的。
悦子早已反复考虑过诸如在那里与三郎相会时的打扮,提防不让弥吉觉察到自己的打扮,准备鞋子,盘算着临睡前事先悄悄把厨房的木板后门打开,以免它发出可怕的吱吱声等等。她思绪纷繁,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退一步想,又觉得仅仅为了同三郎长谈,得做许多的秘密安排,约好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似乎是白费力气。毋宁说,似乎是可笑的徒劳。且不说数月前她的恋情尚无人所知,如今却已成为半公开的秘密,为了避免无谓的误解,仅仅为了“长谈”白天在户外进行也未尝不可嘛!因为她的这种长谈所祈盼的仅仅是悲怆的自白。除此别无他求。
是什么东西促使她特意希求这些烦琐的秘密呢?
这最后一夜里,哪怕是形式上的秘密,悦子也是希望掌握它的。她渴望同三郎之间拥有最初的、或许也是最后的秘密。她希望同三郎分享秘密。即使三郎最终没有给予她任何东西,她也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这多少带点危险的秘密。悦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有权要求他的这一点点礼物
十月中旬开始,为抵御夜寒和晨寒,弥吉就寝时早早就戴上了那顶他称之为“睡帽”的毛线帽。
对悦子来说,这是一种微妙的标志。晚上他戴着这帽子钻进被窝,是意味着不需要悦子。不戴这帽子就寝,则是需要悦子。
送别会在十一点钟结束,悦子已经听到身旁的弥吉的鼾声了。
为了明日一早的旅行,需要足够的睡眠。弥吉戴着就寝的毛线“睡帽”微微歪斜,露出了肮脏的白发发根。他的白发不是纯白,而是花白,给人一种不洁净的感觉。
难以成眠的悦子借助临睡时读书的台灯灯光,端详了一番那乌黑的“睡帽”良久,她才把灯熄灭。万一弥吉醒来,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看书看得太晚而使他感到不自然。
此后的近两个小时,悦子是在漆黑中以可怕的望眼欲穿的心情度过的。这种焦虑和徒然交织着的热烈的梦想,描绘出一幅她与三郎幽会时的无限喜悦的图景。她忘却了自己为招来三郎的憎恨该做的自白的努力,犹如由于恋心的牵萦而忘却了祈祷的尼姑一样。
悦子将藏在厨房里的便服套在睡衣上,系上朱红色的窄腰带,围上旧的彩虹色羊毛围巾,然后穿了一件黑色绫子大衣。玛基拴在大门旁的小犬台里睡着了,不用惧怕狗吠。从厨房的木板后门走了出来。入夜澄明的天空,月光皎洁如同白昼。她不直接向葡萄园走去。而首先来到了三郎的卧室前。窗户是敞开的。被子被推到了一边。他无疑是从窗户跳下去,先行到葡萄园去了。这种诚实的发现,带来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官能上的喜悦,使她内心发痒起来。
一句话,虽说是屋后,但葡萄园和房子之间横着一片峡谷般的低洼白薯地。而且,葡萄园朝这边的侧面覆盖着四五米宽的竹丛,从家中是全然窥不见温室的轮廓的。
悦子沿着穿过白薯地峡谷的杂草丛生的小径走去。猫头鹰在呜叫。月光把刨完白薯的地里的松土,映照得活像用厚纸揉成的山脉地形图。小径的一处覆盖着荆棘,留下许多像是橡胶底运动鞋走过的印迹。这是三郎留下的脚印。
悦子走出竹丛的尽头。爬了一段斜坡,来到了橡树的树荫下,月下从这里可以环顾葡萄园的一个地段。三郎交抱着胳膊,果然地立在玻璃几乎全部毁坏了的温室的入口。
在月光下,他那平头发的乌黑,显得格外的鲜明。他没有穿着外套,似乎对寒冷毫无反应。他只穿了弥吉给他的那件手织灰色毛线衣。
一看见悦子,他顿时神采飞扬,松开了交抱着的双臂,并拢脚跟,从远处打起招呼来。
悦子走近了,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环视了一下四周,说:“找个地方坐坐好吗?”
“嗯。温室里有椅子。”
这句话里,丝毫没含踌躇或羞怯,这使悦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头,钻进了温室。她也尾随其后走了进去。室顶几乎全无玻璃,鲜明的框架的影子,干枯的葡萄和树叶的影子,落在地板的铺草上。任凭风吹雨打的小圆木椅子躺倒在地。三郎用掖在腰间的手巾把木椅细细地揩拭干净,劝悦子坐了下来,自己则横放下一个生了锈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可汽油桶椅子不稳,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单膝,在地板的铺草上盘腿而坐。
悦子沉默不语。三郎拿起稻秸,绕在手指上,发出了声响。
悦子用进出来似的口吻说:“我把美代解雇了。”
三郎若无其事,抬头望了望她,说:“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从浅子夫人那里听说的。”
“从浅子那里?。‘‘三郎耷拉下脑袋,又将稻秸绕在手指上。因为他不好意思正面望着悦了惊愕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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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子的想像力得到意外发挥的时候,在她的眼里,低下头来的少年这副忧愁的模样被无情地改变了,这一两天他虽然竭力佯装爽朗,好不容易才把这悲伤抑制下来,在惊人的勇敢的诚实和无以伦比的纯朴中。隐藏着一种强烈的无言的抗争。这无言的抗争,比任何粗暴的斥责都更剌痛人心。她依然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曲着身子。她心神不定,把手指刚握紧又松开,用低沉而又热切的声音诉说开了。她是如何竭力压抑激越的感情在倾诉?从她的声音如欷嘘似的不时间断,就可以知道了。而且,听起来简直像在生气似的。
“请原谅。我很痛苦啊!我只好这样做。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办法了。再说,你在说谎。你和美代明明那样地相爱,你却对我谎说什么你并不爱她。我听信你的谎言,愈发痛苦了。为了让你了解你使我尝受的你简直没有察觉的痛苦,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也体会一下同等的无缘无由的痛苦。我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你是不会想象到的。如果可以从心中掏出来比较的话。我甚至愿意把眼下你的痛苦同我的痛苦比较比较,看看究竟是谁的痛苦更大。我实在太痛苦,无法控制自己,所以才用火烧了自己的手的啊!你瞧瞧。这是因为你啊!这烧伤是因为你啊!”在月光下,悦子将带伤疤的手掌伸了出来。三郎像触摸可怕的东西,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悦子挺直的手指,旋即又松开了。
三郎心想:在天理也见过这样的叫化子,他们显示伤口以乞讨别人的怜悯,实是可怕。
少奶奶身上像是总有一些地方类似自命清高的叫化子啊。
三郎甚至这样想:想不到自命清高的原因全在他的痛苦上。
至今三郎还不知道悦子在爱自己。
他想尽量从悦子拐弯抹角的告白中捡取自己好歹能够接受的事实。眼前这位妇女十分痛苦。只有这点是确实的。尽管她的痛苦的深刻原因,别人无从知道,但好歹是三郎引起,她才这样痛苦。对痛苦的人,必须给予安慰。只是,怎样安慰才好呢?他不知道。
“没关系。我的事,你不必担心。美代不在,短暂的寂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悦子估量这不至于是三郎的本意,就对这种离奇的宽大,感到几许惊讶,但她仍然带着一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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