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云淡风轻,方灯却懊恼到一句话也不想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解气的举动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恨不得把臭泥糊到自己嘴里。
傅镜殊见她面色黯然地沉默,猜透了她在想什么,用手里玩耍着的狗尾巴草扫过她的鼻尖“要你操什么心?该去的让它去,会来的自然来。”
“他们真的是你的亲人吗?”方灯闷闷地说。
狗尾巴草在他手上颤巍巍地点头。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道:“老崔叫我小七,是因为我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他也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叫了,老思想转不过弯,不肯叫我名字,但是都什么年代了,总不能再老爷少爷地叫。我也不是什么大少爷,老崔带大的我,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那你真正的父亲呢?他为什么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朱颜姑姑说他去了国外。”方灯自悔失言,她忘了朱颜对于傅七来说是个不可触及的禁忌。
果然,他连提都不愿提那个名字,没有接方灯的话。
“傅至时他爸叫傅镜纯,他的祖父和我祖父是亲兄弟,我曾祖傅学程一共有三儿一女。大儿子傅传本,二儿子傅传格,三儿子傅传声,女儿叫傅传云。”
“我知道你的曾祖父,老师在历史课上提过他,还有傅传声,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傅传云是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钢琴家?”方灯说着不禁悠然神往,想到那些个在近代史上或多或少留下了痕迹的故人都在他的族谱里,在他的血脉中,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傅镜殊点了点头“曾祖父的三个儿子里,大儿子传本很早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遗腹子维仁,也就是傅至时的祖父,我的大伯父。大伯父由寡母带大,没有同胞兄弟姐妹,他是个本分厚道的好人,心不在经商,他年轻的时候家里还好,但他一直在岛上的中学任课,大房的产业也多半交给三房代为打理。解放前,傅家举家迁往海外,大伯父不肯走,理由是他根在这里,一辈子教书育人,清白处事,不管时局怎么变化也于他无损。事实上后来他吃了很大的苦头,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代替外头的傅家人受过。”
“他为什么把名下的傅家园产业卖给了郑太太,郑太太是谁?”
“嗯,这个待会我会告诉你的。解放后没几年,傅家园里住的就不是傅家人了,政府把它收为公有。听老崔说,最多的时候这里挤进了二十几户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时的热闹,正门花园里都是棚屋。”
方灯嗤笑道:“笑话,你是典型的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从小就过得那么‘热闹’,现在也住得不怎么‘孤单’。说不定当时的二十几户人里就有我祖上的哪门亲戚。”
傅镜殊轻声地笑了,继续叙述他的家族往事。
“后来,政府落实侨房政策,又把这房子还给了傅家,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才陆续搬走。当时西侧大屋已经惨不忍睹,我现在住的东楼因为面积不如西边,住的人稍微少一些,但也残旧得可怜。大伯父一家已经在外面住了二十几年,他们被折腾得彻底地怕了,不愿再和任何家族有关的事沾上关系,而且他们的家底也早就没了。所以维仁大伯父临终前,做主把大房名下仅存的产业,也就是傅家园的部分产权卖给了三房的管事人,我祖父的妻子郑太太。”
“祖父的妻子”这个词听着就一阵别扭,方灯知其中有异,怕触及他的禁区,不敢再随便发问。
“签字画押之后,傅家园就彻底和大房没关系了。维仁伯父死后,傅至时他家就用卖房的钱下海,结果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最惨的时候被人追债追得连家都不敢回。好在改革开放后他们和外面的傅家人也有了联系,二房三房都知道大房过得不易,时常接济一些,所以他们一家比岛上大多数人过得都好。”
“那他们就是白眼狼!”方灯想到傅至时一家人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
“谁不想清高矜贵,都是现实逼的,他们是穷怕了,恨不得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我猜他们家心里不是没有怨恨过,同样是姓傅,海外的亲人还在过着好日子,他们却替一家人受罪。”
“那也不能拿你来出气啊!”“欺弱怕强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傅镜殊淡淡地说“那些给他们接济的,他们自然不敢怎么样。我给不了他们任何东西,这很正常。”
“接下来是二房。二房傅传格一家要简单得多,我曾祖父有过一个姨太太,只生了傅传云一个女儿,为了怕这位姨太太膝下无依,曾祖父做主把账房大主管的小儿子过继到她房下。”
“呀,那就是说傅传格不是你曾祖父亲生的?”
“没错,但是曾祖父待他和亲生骨肉没有分别,他也一直非常孝顺。傅传格信教,娶了当时台湾岛望族邱家的女儿,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们接手了曾祖父在台的全盘生意,经营米业,曾富甲一方。二房有四子二女,是傅家人丁最兴旺的一支。”
“可惜再怎么样他身上流着的也不是真正傅家的血,难怪三房坐大。”方灯若有所思地说道。
“所以我说你是小狐狸,什么你都知道几分。”傅镜殊用狗尾巴草驱赶两人面颊边的蚊子“虽然宗谱上他们是铁板钉钉的傅家人,但是二房也知道自己毕竟不是正统血脉,所以从傅传格那一代开始就长期居住台湾,一心一意在那边扎了根。傅家园这个祖宅虽然有他们一份,其实他们也没住过几天,家族里的事务也很少主动过问,大房没落后,就唯三房马首是瞻。他们记着我曾祖的恩情,在台湾桃园据说有一座和祖宅格局大同小异的院子,也叫傅家园。说是仿造,不过现在另一个傅家园一定比这里要好上许多倍。二房后人众多,我也是偶尔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听说多半不经商了,不是从医,就是搞艺术的,大多过得还不错。”
方灯从没听过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但看他的样子并不厌烦,仿佛他也需要这样一场回忆和倾述。听他说话对于方灯来说是一种享受,连院子里飞舞的蚊蝇也没那么讨厌了。
“三房傅传声就是你的祖父吧,他的名气一点也不比你曾祖父小呢。”
“我祖父傅传声是曾祖最小的儿子,大太太嫡出,视同珍宝。他也争气,从小勤奋善算,聪明果敢,最有曾祖父当年风范,所以曾祖父也最疼爱他。20岁那年,祖父在家族安排下娶了马来西亚一个拿督的女儿,姓郑,也就是现在大家说的郑太太。婚后他正式代父打理生意,继承了公业,把木材和橡胶生意做得更大。除了我曾祖打拼下来的基业,他自己还购置帆船,开拓船务。那是傅家最鼎盛的时候,岁入万金,富极一时,祖宅也是在他手上重新翻新,重整了花园,加盖东楼,供自家三房妻小居住。我祖父字风涛,东楼当时又叫做风涛别院,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你祖父有几房妻妾?几个儿子?”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方灯小心翼翼地问道。
“三房不如二房人丁兴旺。我祖父只有一个妻子,就是仍旧健在的郑太太。”
方灯纳闷道:“怎么会”
傅镜殊当真就像一只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总是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心思。他顺着方灯的话说道:“郑太太也是个奇女子,人品才貌不逊于我祖父。她是家里独女,为人精明,手腕玲珑,在娘家待嫁时说话就很有分量。她带着巨额的嫁妆来到傅家。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娘家的助益,傅家在南洋不可能至今四代不衰。我祖父生前也很敬重她”
“我听出来了,你祖父怕老婆!”方灯笑着拍手,自觉不妥,又拉了个鬼脸。
傅镜殊似笑非笑“总之,郑太太一直是我祖父的贤内助。不过婚后几年她连生了一儿一女都夭折了,之后很长时间无所出。”
“然后呢”
“四十年代末,国内局势渐渐明朗。我祖父同意郑太太的提议,将三房暂时迁往大马。二房一直都在台湾,傅家园里除了大房,还有两个负责看管园子的下人。”
“我是问你祖父后来是不是有了别的孩子?”方灯想说的是,她其实只关心傅镜殊的身世和命运,别的统统与她无关。
“你就是沉不住气。”傅镜殊笑话她“我说的就是这件事。解放前夕,傅家三房,实际上也就是继承公业的傅家本家举家外迁,人和值钱东西基本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园丁,也就是老崔和一个丫鬟,还有丫鬟肚子里的孩子。”
“那就是你父亲?”方灯小心翼翼地问。
“没错,他叫傅维忍。”
“为什么别人会相信那是主人家的儿子,而不是丫鬟和园丁生的。”方灯暗暗祈祷老崔听不见她的话。
“因为丫鬟和老崔是两姐弟。一年后我祖父亲自来信承认了这个儿子,还托大房的人多多照顾他。他本打算缓几年等到郑太太那边心境更平和就把那对母子接过去,没想到一转眼时局就不允许了,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方灯说:“那个丫鬟当初被留下来看院子,也是郑太太的主意吧。”
傅镜殊答道:“你有时很聪明,有时又很傻。不过还好聪明的时间比较多。丫鬟叫小春,大家都叫她小春姑娘。她是我祖父乳娘的女儿,比他大五岁。”
方灯张嘴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后来这个小春姑娘,也就是你亲祖母也去了大马?”
“不,她死了。原本也可能是去得了的吧。毕竟小春姑娘生下的也是我祖父唯一的血脉,没想到郑太太遍寻名医终于得偿所愿,在35岁之后又生了一对龙凤胎。所以,不愿意再接他们过去。直到十多年前我祖父去世,临终交代郑太太一定要把我父亲带回大马好好栽培。郑太太念着几十年夫妻恩情,才最终同意了。”傅镜殊将这些事用寥寥数语带过。“小春姑娘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没跟你父亲一块去大马?”
“你问题太多了。我没有去,是因为郑太太只答应了把我祖父的‘儿子’带往大马,其中不包括其他任何人。”
“你也是其他人?”她隐隐觉得其中的缘由必定和朱颜姑姑有关,否则傅维忍也不可能丢下妻儿独自远走,但方灯不敢问这个。
傅镜殊不想说的事,谁也没办法让他开口。
“你还没被蚊子咬够吗?我不想明天到学校被人以为脸上长麻子。”他转开了话题。
方灯扭过头去看他。院子角落有一盏昏黄的灯,灯下的傅七面色如常,但方灯看得很清楚,他那双大多数时候都无比清明的眼睛里此时透出了些许迷茫,仿佛还随着他先前的追述迷失在旧时光里。
“那我回去了,我的脸好痒。”方灯走到墙根,又回头对他说了一句“真好,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她没头没脑的话让傅镜殊有些惊讶。
方灯点头道:“你的家人就好像活在故事里的人一样,难怪大家都说傅家是这岛上最了不起的家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觉得很骄傲。”
傅镜殊把手里捏了一晚上的狗尾巴草扔进草丛里,自我解嘲地笑了,话语里不无落寞“你真觉得除了这个姓氏,我和原本住在这座宅子里的傅家人还是一样的吗?”
“当然!”方灯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说不定你会比他们更好你看,你会画画,还会种花。”她好像也觉得自己说得乱七八糟的,挠了挠头,笑着说:“反正我也不认识别的活着的傅家人,除了你——傅至时那个小王八和他的一家子不算,他们不配,就好像凤凰窝里生出的黄鼠狼,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方灯说完已经窸窸窣窣地爬到了墙头,姿态并不雅观。她义正词严地说别人偷鸡摸狗,自己倒好像体面地从主人家款款离去一般。双脚在另一端利索地落地时,方灯还有些闹不明白目送她消失的傅镜殊在笑什么。他坐着的地方光线是那么黯淡,但那个笑容却亮得像屋檐上的月光。
或许一切都出自于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