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于他并不重要。
但是战争的气息已经沿着莲水弥漫了过来,为阻止日军西进,国军在莲水河口布了水雷,莲水流域通往外界的航运随即中断。终于有一天,凄厉的空袭警报划破平静的天空,几架涂着红膏药标志的日本飞机在港口炸沉了两条国军的轮船之后,莲城短暂的繁华就如水泡一样消失了。来南门坊买布的人慢慢稀少了,唉,都在担心战争的迫近,随时要跑警报,谁还有心思给自己添身新衣呢?莲城人晓得了日本飞机的厉害,用歌谣告诫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屙巴巴13。空袭警报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们就纷纷找地方躲藏,而不是像第一次的时候那样对着天空傻看。城区没有山,也没有防空洞,他们就只好去找地窖或者看上去结实一点的窨子屋藏身了。
这一天,南门秋外出没回,警报像一把尖刀突然斜刺了过来。街上的人们惊慌奔突的时候,季惟仁赶紧叫覃玉成将门关了,还支了根顶门杠。覃玉成说这不好吧,师傅总是说要解人危难予人方便的。季惟仁说,师傅不在,南门坊就要听我的,请神容易送神难,街坊来了还好说,要是逃难要饭的进来了就麻烦了,要吃要住不说,还要讨钱,南门坊这点家当,施舍得起?师傅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有些事我得拿主意。外面有很多的手用力擂门,咣咣咣震得覃玉成的心颤颤巍巍的,他想去开门,最终还是被师兄喝住了。
后来覃玉成想把这件事告诉师傅,但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他不喜欢背后说人,更不愿意在师傅与师兄之间造成隔阂。何况,他还点怕师兄,师兄的精明能干让他有莫名的畏惧感。
不过,随着经验的增多和习以为常,人们不太躲避警报了。他们发现,自日本飞机炸过港口的轮船后,就再也没在莲城屙过巴巴了,因为它们顾不上了。只要膏药飞机一出现,就有中美空军的飞机迎上去与它们恶战一番。人们兴奋地站在大街上,望着郊外的天空,看着数架飞机翻滚俯冲纠缠在一起,就好像在欣赏喜鹊与乌鸦在打架一样。当看到被击落的日本飞机拖着黑烟坠向远处的时候,他们欢呼叫好,就像他们看了一场唱得精彩的月琴一般过瘾。此后,听到警报叫响,他们非但不躲,反而纷纷走到宽敞处,向天空仰起好奇的眼睛。又过了一段,空袭警报慢慢地稀少了,人们据此推测,时局发生了某些变化,战争滞留在长江中游,日本人暂时是不会打到莲城来了。生意清淡的南门坊里,稀稀拉拉的有了一些顾客。
一日下午,覃玉成闲来无事,依着石门当享受着秋风的抚摸。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敲得他耳膜发痒,两匹熟悉的马慢悠悠地踏了过来。他的心缩紧了——马背上的人就是在北门见过的军官和他的卫兵。军官肯定是冲南门坊来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师傅只怕有麻烦了。
军官在台阶前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卫兵,冲覃玉成一笑,我认识你。你哪么会认识我?他问。我们上次不是在北门见过?我知道你是南门秋的徒弟,还晓得你月琴弹唱得不错。军官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特意来拜会南门师傅,你帮我通报一声吧。覃玉成多了个心眼,接过名片说,我先看看他在不在家吧。然后,他颠着碎步跑进门,边跑边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国民革命军新编五十三师师长于乃文。他跑到书房,惴惴不安地把名片交给南门秋。
南门秋瞟了一眼名片,将它摁在桌上,哼,他终于来了!覃玉成忙说,要不,我就说您不在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他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他呢!你叫他到客厅来吧。南门秋说着抻了抻衣襟,往客厅去了。
覃玉成便去门外请那个于师长,刚走到前廊,姓于的已带着卫兵进来了。显然,你既使谎称师傅不在家,他也会闯进来。覃玉成脸上堆出一些勉强的笑容,引他进了客厅。南门秋在客厅正襟危坐,铁青着脸,咕嘟咕嘟的抽着水烟袋,并不看这个于师长一眼。这让覃玉成有些担心,怕师傅惹恼了他,人家毕竟是个师长,手里有兵有枪啊。
于乃文一点不见怪,拱手作揖之后,兀自择座坐下:“南门先生,一晃十余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托老天的福,我这条命还活着。”南门秋端水烟袋的手颤抖着,嗓门却很沉稳“不知阁下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噢,来莲城数月,一直想拜会先生,无奈军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拨冗成行,还望先生鉴谅。”于乃文脸上始终笑眯眯的。
“我一介草民,何劳师长大驾前来拜会?是不是还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一笔旧账没有算清?”南门秋盯定于乃文,眼里射出两道亮光。
“你这么说也没错,是有一笔旧账,是我欠了你,而且我也许永远无法还清,所以今天我主要是来向你请罪的另外,十余年来我一直想廓清恩怨,让先生不再视我如仇。如今国难当头,于某率部御敌,枪林弹雨,生死只在转瞬之间,若是不澄清真相,我死亦无法释怀。不过,即是隐私之事,我只想我们私下谈。”于乃文说着手朝门外扬扬,卫兵就退了出去。
南门秋想想,把覃玉成招到跟前,低声说:“你也出去吧,莫让小雅过来。”于是覃玉成也退出门外,并且将门拉上了。不过覃玉成并没有离开,他站在窗下,一边注意小雅的出现一边倾听里面的谈话。
里面沉默了片刻之后,于乃文开始讲话了。声音很低,但很清晰,也显得很诚恳。覃玉成不知不觉就信任了它,并且被它带到了久远的过去。他看到南门口的水月楼,贵宾云集,人声喧哗,商会隆重召开月琴会,邀请莲水流域所有唱月琴的高手来此展示技艺。南门秋与青莲夫妇一亮相,就将全场的人都震住了,楼内楼外竟鸦雀无声,只听见南门秋的月琴珠圆玉润,青莲的嗓子蜜甜冰清而坐在贵宾席上的于乃文正是在这一刻傻了眼,盯着青莲动弹不得。直到掌声席卷全场,他才一拍大腿,惊呼真乃天人也!自此之后,于乃文就开始惦记青莲,慢慢地有点茶饭不思了,于是,就有了单请青莲为他唱月琴的想法。这想法一出现,就像叮在他的心上蚂蝗,扯不脱剜不掉。于是,他亲自写了帖子,半请半拉的,在那个月色迷茫的夜晚,将他仰慕的青莲带到了他的军营里。他专门布置了一间房,在桌上摆了花,还叫人做了冰糖莲子羹。但是青莲没有吃他的嗟来之食,任它凉在桌上,看都不看它一眼。不用吃冰糖莲子羹,青莲的声音本身就十分的甜美,真是此音只该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她的面容亦然,与琴声和歌音浑然一体,即使不笑,也显得那么美丽、清纯、高贵,不可狎昵,不可亵渎。她应他的要求唱了喜相逢、虞美人,又弹了鸳鸯调和双飞燕,夜色已深,他还不让她走。他太贪了,他想让这琴声、这嗓子、这面容都留在他身边,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已经被内心的企图控制了,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做他的姨太太。你跟着我吧,别回南门坊卖布了,我保证一辈子把你捧在手板心里,对你好,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你会衣食无忧,开心快乐,享一辈子的福。他还将他临时赶写的诗念给她听:水月世间盖,青莲瑶池开,一曲惊四座,疑是天人来!然而青莲不理他,理他就不是青莲了。青莲只是要求离开,回到丈夫身边去。他却死皮赖脸,硬不放她,要求她考虑一夜,如果一夜过了,她还是没想通,再放她回去。眼看就过了午夜了,他不想逼她太甚,安排了卫兵守护,他就呵欠连天地回卧室休息去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几天后他真是悔青了肠子。他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其实那一夜青莲通宵没睡,她就那么抱着月琴坐着,提防着不测。可就在于乃文离开不久,他的副官就闯进房去,污辱了被他视为天人的女人得知真相的他愤怒到了极点,拔出手枪欲毙了副官,但他最终还是把手枪收了起来。因为副官是顶头上司的女婿,他得罪不起。后来,他又听说青莲被黑衣人绑架了,他派了兵四处寻找,企图解救她。但他把莲城内外搜了几遍,又往莲水上下游的大小码头寻找了几回,也没能见到青莲的踪影。他一直怀疑,是不是副官在背后捣鬼。事已至此,他已无可奈何,正好要换防了,便带着负罪的心一走了之。谁知道呢,十多年后,命运又让他回到这里,并且来到了南门坊,向受他伤害的人赔罪道歉
屋里沉寂了,覃玉成想象师傅的眉头皱了起来,在掂量着于乃文的话。季惟仁走到他身边,也好奇地听着屋内的动静。师兄不是小雅,覃玉成没有理由阻拦他,只好缄口不言,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这时屋内说话了:
“所说都真?”
“一个字都不假。”
“当时你为何不说?”
“当时我内疚之极,羞于开口。”
“你是为自己开脱来了?”
“不,我是为赎罪而来。前次遇见令女,触动心中隐痛,便晓得,为你也好,为我也罢,都有必要说明真相,开释旧怨。所以今天,除了向你诚心谢罪之外,我还想作点补偿。这张银票,就请你收下吧。”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赎罪了?”
“至少,能让我良心稍安吧。不多打扰,告辞了!”
覃玉成把眼睛凑到窗户前,从一个小洞望进去,只见于乃文将银票放在茶几上,作个揖,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说:“噢,南门先生,时局险恶,日本人在荆州宜昌一带集结了大批军队,打到莲城只是迟早的事,你要早做撤离的准备,有需要帮忙的事,可随时找我。”
“谢谢提醒,小民不会烦劳师长的。”南门秋端坐不动。
覃玉成赶紧跑到客厅门口,推开门。于乃文出门来,冲他笑一笑,带着卫兵走了。小雅从楼上下来,问覃玉成,哎,刚走的那人好像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军官嘛,他来搞什么?覃玉成急忙打马虎眼,哦,可能来找师傅买绸布的吧。小雅忽闪着幽黑的眼睛,不是吧,买布为何不到铺子里去?他好像认得我妈呢。覃玉成就说,那就是来叙旧的,你妈以前是唱月琴的名角,认得的人多,有什么奇怪的。小雅这才不再追究,到铺面上做事去了。
覃玉成回到客厅收拾茶具,只见南门秋从茶几上拿起那张银票,慢慢地撕成几片,丢进了纸篓,然后绷着脸到楼上去了。季惟仁快步走过来,细心地从纸篓里捡出那些纸片。覃玉成压着嗓子说,师兄,师傅撕掉不要了的。季惟仁说,师傅是在气头上撕的,不要才傻呢,跟谁过不去,也不要跟钱过不去。
覃玉成一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