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说:“我不走。”
南门秋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出了那样的事,你还有脸回来?”
青莲像挨了一棍子,身子一抖,脸色惨白。
“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跟我走吧。”
南门秋伸出一只手。青莲垂下头,抓住那只瘦伶伶的手,慢慢出门来。在门外,南门秋低声交待覃玉成,赶紧把后门打开。此时天色已黯,五步之外辨不出面目,躲警报的人已悉数离去,季惟仁与小雅都在前面的铺面里忙,没人注意他们。他们很顺利地从后门离开了南门坊。
南门秋在前面走,一直牵着青莲,青莲两眼望着脚下,乖乖地跟着。覃玉成默默地跟在后面,陪着师傅师母一直走到广济医院。望着师母颠踬的背影,他很是不解,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何以一句话就让她变得温顺听话了?
将青莲送回了医院那个隐蔽住所后,覃玉成先回了南门坊。吃饭时他低着头,不敢看小雅的眼睛。他觉得,是他葬送了小雅与母亲相识的机会,他有愧于她。
沉钝的铜锣声敲疼了莲城人的耳朵,他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敲锣人就用紧张的嗓门重复着一句令人心慌的话:“日寇即将来犯,市民及早撤离!”与此同时,由新编五十三师师长于乃文与莲城县县长共同签署的文告也贴在了南门坊的墙上。文告说,国军将与来犯日军在莲城地区决一死战,为民众安全计,城内居民必须在三日内全部疏散出城,或撤往后方投亲靠友,或去往偏僻山区躲避战火。疏散之后城内各家店户,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取物,如有违犯,就地枪决。
其实早在日本飞机出现在莲城上空之前,城里的学校、工厂、大商户等都已经撤离,没走的大多是一些小商小贩和普通市民。这些人家业单薄却又最恋家,仗不打到面前他们不会轻易离开,即使已确定必走无疑,他们也拖泥带水,犹豫不决。锣声甫息,就有许多人扶老携幼慌慌张张走上了逃难之路,但也有许多人对着文告发呆,还不太相信是真的。
南门秋雇了个脚夫,先将陈妈送回了乡下,接着又吩咐季惟仁和小雅收拾行装。忙碌之中,南门秋问覃玉成:“玉成,你打算哪么办?”一句话问得覃玉成哑了口,他是个无家之人,师傅要是不带他走,他还不知往何处去呢。南门秋又说:“你就不想回大洑镇帮帮家里?莲城到大洑镇一泡尿远,日本人要打下了莲城,他们那也躲不掉的。”覃玉成喃喃道:“我是被娘赶出来的,如今又跟梅香离了婚,我哪么回啊?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一回,怕打扰了别人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就是要回,也要送走师傅了再回。”南门秋思忖一番说:“唉,也是,你也为难,那就再说吧。但愿大家都平安无事。”
这一番对话让覃玉成有说不出的难受。师傅并无嫌他的意思,但他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有点赖在师傅家的味道了。唉,他不赖在师傅家,又能到哪去呢?为了赶走这种难受,覃玉成主动接下了陈妈的活,在厨房里做饭炒菜。到南门坊一年多,他不光会唱月琴了,也学了一点厨艺。
于乃文的卫兵是晚饭时来到南门坊的,他脚跟一碰,冲着南门秋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南门师傅,师座让我通知你,明早六点有军车去往贵阳,请您带家人准时上车。师座还说,莲城危在旦夕,覆巢之下无完卵,务必撤离不误!”说着,卫兵将一张路条交给南门秋。路条上写着:持条者乃国军新编五十三师师长于乃文之至亲,现前往后方避难,希有关军政人员给予方便,乃文在前方不胜感激。除了于乃文龙飞凤舞的签名,上面还盖有鲜红的印章。南门秋将路条向着卫兵一递:“多谢于师长好意,但我们非亲非故,不敢承受这特别照顾。”卫兵却不接:“南门师傅,您别让我为难了,您不接受,我就不能回去。军情紧急,我急着赶回师长身边呢。明早我会来接你们。”南门秋又问:“怎有车去贵阳,是不是你们要撤兵了?”卫兵说:“是运军火的车,我们不会撤。师长说了,我们要与莲城共存亡!”说罢,转身走掉了。
南门秋看着手中路条沉吟半响,低语道:“这个于乃文,还在想赎罪呢,罢,就成全了他吧。”他把路条交给季惟仁,交待他明早带着小雅和覃玉成一同上路,到了贵阳,就去小雅的舅公家暂住。季惟仁是老大,这一路要都要负起老大的责任来。听到师傅的交待,覃玉成才意识到,师傅一直没打算走,师傅是不能走的,疯师母还在医院里呢。
小雅听到父亲的话就懵懂了:“爹,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爹还有事,走不开。”南门秋脸色沉郁。
“还有比逃命更大的事啊?”小雅一脸疑惑。
“总之是有要事,爹一条老命不要紧,你们走就是。”
“不行,爹不走我也不走!”小雅小脑壳一扭,面朝板壁,饭也不吃了“至少爹要把不走的理由告诉我。”
南门秋脸一板,想训斥她,但把话咽回了肚子里。覃玉成清晰地看见师傅额上的血管突了起来。小雅是固执的,小雅是有权知道那个理由的。事到如今,师傅是没有办法再瞒着她了。可师傅不想伤着了女儿,师傅也为难啊。饭桌上,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都放下了碗筷。南门秋走到了天井里,盯着池子里的金鱼,边剔着牙齿边生气,一筹莫展的样子。覃玉成想,他应该帮师傅下决心了。他凑到师傅耳边低声说:“师傅,小雅跟我说过,她想找到她娘,即使缺胳膊少腿,即便是疯了,那也是她娘,也比没有要好。”
南门秋问:“你跟小雅说什么了?”
覃玉成忙摇头:“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该告诉她师母的事了。要不明早她犟着不走哪么办?”
“唉,也只得如此了,你跟她说吧,婉转点。”南门秋叹息道,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覃玉成知道,师傅一定是又去医院看师母青莲去了。他一直不能确定,季惟仁是不是一个知情人,知道多少,但既然师傅只叫他跟小雅说,那么他就没必要跟师兄多嘴。或许师兄早晓得了吧。收拾完碗筷,覃玉成悄悄把小雅叫出门外,穿过街面上慌乱的人影,径直往东门外而去。小雅一路追问出去做什么,覃玉成只说是奉师傅之命带她去医院见一个人,也不说那人是谁。小雅拿小拳头擂他,他也不说。
他们到了东门,看见士兵们正在城墙上修工事,无数人影在垛口晃动。这时小雅抱住路边一棵樟树不走了,一定要他说去见谁。覃玉成就说,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么,是带你去见你最想见的人呢。小雅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就怔怔地不说话了。覃玉成于是用平静的口气,简单地告诉她,她思念多年的母亲其实就住在医院里,因为她疯了,所以一直瞒着她,怕吓着了她。师傅为何走不成?因为要留下来守护你娘呵,你可要体谅师傅的苦衷。
听了覃玉成的话,小雅并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她怀中那棵小树在抖动,树枝簌簌作响。覃玉成凑近一瞧,两道泪水挂在小雅苍白的脸上。他想安慰她两句,小雅突然抓住他一只手,撒腿就向城外跑。她的速度快得惊人,以至于他用了全力才跟得上。凛洌的风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头发在风中发出咝咝的金属般的鸣叫。他们像两只拴在一起的蚱蜢,蹦蹦跳跳旁若无人地出了城门。哨兵想拦住他们都没来得及。
走进那间隐蔽的病室时,南门秋在给青莲洗脸。覃玉成惊讶地发现,师母清秀的面庞艳若荷花,没有一丝的病相。小雅呆在门口,两眼发直,怯怯地不敢过去。南门秋回头瞟瞟女儿,轻声招呼:“小雅,过来,让你娘看看你。”
小雅这才迈开步子,猛地扑过去,一头扎在青莲的怀中,哽咽着叫了声娘。青莲一点不感意外,她抚抚小雅抽动的肩膀,笑出浅浅的酒窝。接下来,她将鼻子凑在女儿浓黑的头发上嗅了嗅,赞叹道:“啧啧,女儿好香呢。”
小雅抬起泪水淋漓的脸,凝视着母亲:“娘,你认得我么?”
青莲眨眨眼说:“你就是小雅?”
小雅连连点头。
青莲说:“可我觉得你像青莲呢。”
小雅破涕为笑:“我是你女儿,当然像你啊。”
青莲两眼迷离:“不,你就是青莲,青莲,我告诉你,要当心男人,男人不是好东西,他们要不是心眼毒,要不就心眼小,容不得人”
小雅摇着她的肩:“娘,我是小雅!”
南门秋忙扯了扯小雅:“你娘不清白15,你随她去。”
青莲忽然清醒了,莞尔一笑:“谁在一边说我坏话?我哪么不清白?又是南门秋吧,我晓得是你。噢,你就是小雅,就是那个青莲跟南门秋生的乖女儿?你会唱月琴么?你娘可唱得好呢,你唱一个给我听听?”
覃玉成闻言,拿过挂在旁边墙壁上的月琴递给小雅,小雅刚要弹奏,青莲忽又将一只巴掌压在琴弦上,急促地道:“莫弹,忘了交待你,有男人的时候莫弹,他们会有非分之想的!”
小雅只好放下了月琴。青莲的神情趋于平静,注视着小雅:“你真的是小雅?听说你不听爹的话,不肯撤走是不?”
小雅点头:“嗯,要走全家人一起走,娘,我们一起走好么?”
青莲嗔道:“真是蠢妹子,你娘是个癫子呢,你娘不发癫是好人一个,发起癫来就是母老虎,三五个人都按不住,把你娘带到路上,哪个招呼得了?大家都没日子过呢!你爹是做丈夫的,他必得陪着我,要不老天不答应,怪罪下来就要遭雷打,他也是没办法呢。听说你有未婚夫了,是不是这一个?”
青莲指着覃玉成。覃玉成脸上一烧,急忙否认说他只是她师兄。青莲并不在意,笑笑道:“我看你这鞍前马后的样子,还以为你是未婚夫呢。我看你们两个就有夫妻相嘛。小雅,你真是我的女儿么?你们走吧,我只要你爹陪着我,你们走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小雅摇头:“可是我对你们放不得心啊!”南门秋忙过来抚了抚女儿的头,告诉她约翰逊牧师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将他们转移到福音堂去,日本人是不会攻打教堂的。仗不会打得太久,在整个战场上日本人已呈现败势,事态稍有好转,他们便会搬回医院里来。听父亲这么一说,小雅就不言语了,只是将头埋在母亲胸前,一刻也舍不得分开。后来小雅提出,要和母亲过一夜,但南门秋没允,明一早就要撤离,要是误了车就坏事了。
一直逗留到午夜时分,小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出门时她满眼含泪,不敢多看爹妈一眼。南门秋送出门外,慎重其事地冲覃玉成拱了拱手:“玉成,拜托了!”覃玉成亦冲师傅作了一揖:“徒弟尽力而为,师傅多多保重!”
谁也不知道,这就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