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识大体,一向颇为敬重,听说她病了,自然要亲自临视。问起得病的原因,德妃忍不住流泪了。
“怎么回事?”皇帝诧异地“好端端地为什么伤心?”
德妃经此一问,伏枕磕首“奴才是替四阿哥着急!”她哀声乞情“诏皇上看奴才的薄面,别拿四阿哥治得太狠了!”
皇帝越发诧异“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说“我为什么要治四阿哥?”
“请皇上问‘舅舅’就知道了。”
——“舅舅”就是隆科多,妃嫔都依着皇子的称呼。皇帝处事明快,立即派侍卫召隆科多来问话。
“四阿哥做错了什么事?德妃让我问你。”
听说是德妃,母不为子隐,亦就等于自首,事情就比较好办了。隆科多不慌不忙地答说:“出了个笑话,真相还不明,奴才正在查。”
接着隆科多将金桂怀孕十一个月的这桩奇闻,作了一番简单扼要的陈奏。当然,他不会节外生枝去谈哈哈珠子恩普,死因可疑这件事。
“真是四阿哥干的吗?”
“难说得很。这件事关乎皇子的名声,奴才不能不谨慎。”
“那宫女怎么说?是情急乱咬呢?还是始终认定是四阿哥?”
隆科多想了一下答说:“始终认定是四阿哥。”
“那容易,你马上派人进京传旨,让四阿哥立刻就来,等我来问他。”
于是隆科多指派亲信,连夜进京去宣召四阿哥,特别叮嘱,四阿哥动身之后先派快马来报知行程。因为照规矩,皇子与王公大臣,一到大驾所在之处,穿着行装径赴宫门请安,并无私下先行接触的机会。所以隆科多需要知道四阿哥的行程,以便迎上前去,在未到热河之前,就能了解真相。
“四阿哥,你别瞒我,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出主意,想办法。”
“我怎么敢瞒舅舅?”胤是一脸的诚意“凡事都只有舅舅照应我。”
“那么,可有那回事吗?”
“有的!”胤诉苦“舅舅你想,从五月初到九月初,憋了四个月,怎么受得了?加以那天喝了鹿血,格外涨得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瞧见金桂了没有?”
“金桂?谁是金桂?”
“唉!”隆科多不由得叹口气“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在肚子里!”
“原来她就叫金桂!”胤答说“我可没法儿去打听她的名字,也没有人告诉我。”
“谁敢告诉你?”隆科多再一次问“你瞧清了金桂的样儿没有?”
“!”胤皱着眉说“别提了,窝囊透顶!”
见此光景,隆科多不忍再笑他饥不择食,只说,皇帝很生气,德妃为他急得旧疾复发,问他该怎么办?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胤忧心忡忡地“必是很有些人在等着看笑话。三阿哥,还有老九。”
三阿哥叫胤祉,十阿哥叫胤,平时都跟胤不睦,当然乐见他闹笑话。隆科多心想,看样子他打算赖掉不认账,这却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去。你可得按规矩办,跟皇上认错。一时之窘,挺一挺就过去了;倘或不认,事情不了,往下追下去,扯出恩普送命的那一节,可就不妙了!”
胤一惊,心知隆科多已经了解真相,识趣为妙。
“是!我听舅舅的话。可是,可是,何以善其后呢?”
“善后”事宜就是如何处置金桂母子?生男生女还不知道,此时无从谈起。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这要看皇上的意思。反正金桂会赐给四阿哥,是一定的。”
“唉!”胤又叹口气“我实在不愿意要那个丑婆娘。”
“这还不好办吗?给她搁在一边就是。”
说完,隆科多起身告辞。胤送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惑不解,不由得站住脚,将隆科多一把拉住。
“舅舅,算日子不对啊!”“是的!”隆科多用手指敲着太阳穴说“大家都在奇怪。”
“那,”胤神色严重了“如果另有隐情,舅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当然,不过,”隆科多用很负责的神态答说“决无隐情!”
所谓“隐情”意思是指另有种玉之人,既然隆科多这样说法,胤便正面提出疑问了。
“怀孕十一个月而没有生产的,未之前闻。舅舅,这又怎么说?”
隆科多有点光火,因为四阿哥的语气,倒像是必须他提出解释似的,这也太不明事理了!
因此,他淡淡地答说:“这得请教大夫,我哪知道。”
胤心知自己措词不妥,已引起误会,急忙歉意地说:“舅舅,我是担心,十一个月不生,生下来倘是个怪胎,怎么得了?”
此言一出,隆科多大吃一惊,心想,这话不错啊!说不定就是个怪胎。行宫中出此妖异,传出去必生种种荒诞不经的流言,而皇帝亦必定厌恶异常。这可不能不早为之计。
“不会的!”隆科多先要把胤安抚下来“四阿哥,打你这儿为始,先就不能说这话。不然,是非可就大了。”
“我知道。不过,舅舅,倘或不幸而言中,又怎么办?”
隆科多想了一会儿说:“我有办法,我得马上赶回去布置。”
金桂怀孕早过了月份,认不定就在此刻已有阵痛。真个生了怪胎,宫中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一想到此,隆科多忧心如焚,策马狂奔。到了山庄,由西北的一道宫门入宫,立即找了康敬福来商议。
“有人说,金桂怀的是个怪胎,所以十一个月不生,这话很有点道理——”
“怪胎?”康敬福惊惶失措地“是谁说的?”
“你不管是谁说的!这个猜测,也在情理之中。莫非就没有人说过?”
“没有!”康敬福嘴唇翕动着,欲语又止,眼中亦真有恐惧之色。
“怎么回事?有话不痛痛快快说?”
“回大人的话,有个说法,正好相反。”康敬福将声音压得极低“老古话说,大舜爷爷在娘胎里怀了十四个月。如今金桂所怀的,说不定也是个龙种!”
说还未毕,隆科多大喝一声:“闭嘴!”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康敬福的脸都吓白了,用抖颤的声音说:“这可不是我瞎编的话!”
“这是什么话,可以瞎说!必是不要命了!”隆科多提出极严厉的警告:“我可告诉你,如果我再听说,有人这样子在胡言乱语,我可不管是谁说的,只奏报皇上,先割你的脑袋。”
这一下,康敬福越发面如死灰。隆科多心想,可不能把他吓得心智昏瞀,不能办事,因而神色便缓和了。
“你把何林找来!我跟他说。”
等何林一来,隆科多平心静气地晓以利害。废太子的轩然大波,不过暂时平息,纠纷仍在。大阿哥被幽居,八阿哥削爵囚于畅春园,十三阿哥圈禁高墙,骨肉之祸,都起于想夺嫡而登大位。如今若说金桂怀的是龙种,不就表示四阿哥会当皇帝?这话传入皇帝耳中,必定会穷究此说的来源。那时牵连在内的,没有一个可以活命。
“我再跟你们说一句,你们可听仔细了,如果再有太监、宫女说这话,不问情由,活活打死。凡事由我负责。”
“是!”康敬福与何林同声答应,神色懔然。
“如今再说金桂。她如果好好养下孩子来,该怎么处置,到时候再说。咱们要防她的怪胎!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是隆科多在路上想好的。找个偏僻无人到之处,让金桂去待产。要派人戒备,将她隔离开来。倘或生下怪胎,连金桂一起弄死,在深山中埋掉,报个“病毙”备案就是。
“这件事不难办。最要紧的是,必得派谨慎的人,不能泄漏一言半语的真情。办完了,我重重有赏;倘或嘴不紧,我想,”隆科多微露狞笑“他那张嘴,从此就不必吃饭了!”
安排好了最坏情况的应付之道,隆科多才有心思去对付皇帝。他很了解,像这样的事,其实算不了什么,大家子弟偷个把丫头或者年轻老妈子,无非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姨太太、少奶奶添些闲谈的材料而已!何况皇子?
所严重的,就在四阿哥是个极讲究边幅、开不起玩笑的人。好比纳妾,上自读书人,一且两榜及第“题个号、娶个小”视为理所当然;下至庄稼汗“多收五斗米,便欲易妻”亦是习俗所许的、情有可原之事。但如平时标榜理学,不但“不二色”甚至要练到“不动心”美色当前,视若无观,而居然娶了姨太太,这所引起的反应,就决非开玩笑,而是有形的贬斥,无形的菲薄。四阿哥的个性,仿佛如此。
因此,隆科多认为要卫护四阿哥,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如何保全他的面子?最好让皇帝不生气,不生气就不会责备,如果要责备,最好私底下数落,不要当着皇子,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责备。
想是想到了,要做却很难。因为皇帝料事极明,察理极透,决非用个障眼法之类的花样所能马虎过去的。
惟一的办法,是讲情理,主意打定了,便在皇帝晚膳过后,闲行消食之际,闲闲提了起来。
“四阿哥明天到。请皇上的旨,在哪儿传见,奴才好预备。”
“预备?”皇帝问道“预备什么?”
“奴才在想,四阿哥心里一定很难过,得预备一个让他能够给皇上悔罪的地方。”
话好像不通,但皇帝听得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加以责备,他当然不敢顶嘴。但为着面子,也不会肯认错,只是默然而受。这样,除了自己发一顿脾气以外,一无益处。
“这本不算大错,不过,我觉得他太下流了!”
隆科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直觉地认为“下流”二字,如果加诸任何一个男子身上,便注定了不会获得重视,这跟四阿哥的前程有关,不能不为他争一争。
于是,他的神态转为严肃了“奴才有个想法,”他说“不知道能不能上奏?”
“你说嘛!”皇帝随口答说“你倒想,我几时因为你说错了话,处罚过你?”
“是,奴才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全仗皇上包涵。”隆科多略停一下说“皇子扈从,没有一个自己的府第,好些不便。奴才在想,行宫空地很多,木材现成,是不是可以盖几座园子,赐给阿哥?”
就这时候,御前侍卫来报,四阿哥已驰抵宫门请安,听候召见。皇帝吩咐即时宣召,就在这“万壑松风”见面。
“万壑松风”是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一片茂密松林之中,有一座极大的石亭,皇帝就坐在亭子里,一面等候,一面在想。
他所想的,就是特地由京中召来,马上就可以看到的四阿哥胤。对于这个儿子,皇帝颇感困惑,从小就喜怒无常,到长大成人,性情依旧难以捉摸。平时不苟言笑,讲究边幅,仿佛是个很刚正的人。哪知克制的功夫甚浅,看起来近乎伪君子了。
因此,皇帝反感大起,隆科多旁敲侧击地为胤所下的解释的工夫,完全白费!
“给阿玛请安!”踉跄而至的胤,一进亭子便扑侧在地,低着头说。
满洲人称父亲为“阿玛”自皇子至庶民,都是如此。但父唤子为“阿哥”却只限于皇子。“四阿哥,”皇帝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把你从京里叫来,是有话要问你?”
“是。”
“有个宫女怀孕,说是你干的好事?”
“儿子,”胤吃力地说“知罪了!”
“你知道你犯下什么罪?”
问到这话,情势就严重了,胤不敢回答,惟有磕头。
“平时看你很讲究小节,你的弟弟们走错一步路,说话音大一点儿,都要受你的呵斥,哪知你自己是这样下流!”
胤低头不语,隆科多要为他解围,便跪下来劝道:“天气热,请皇上别动气。”
“我不生气,我只不过不懂,”皇帝看着他说“不懂四阿哥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四阿哥已认错了,请皇上饶了四阿哥吧!”
“当然,这么大的儿子了,我还能拿他怎么样?不过,真相不能不查,是非不能不明。”皇帝又问胤“那个宫女,你是怎么处置呢?”
“后宫的宫女,儿子何能擅作处置?”
“这也罢了!你把那宫女带回去吧!”
这是赏赐,胤心颇不愿,但还不能不磕头谢恩,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如今要担心的是,金桂会不会生下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