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倒下的时候,他看见远处策马奔来的女孩子。
那时暮云只有九岁,骑着一匹小红马,身后另一匹马上跟着小乙。
他心头一喜,有人就意味着他不必死了。
马儿停在他的面前,马上的女孩由上而下地注视着他,他注意到女孩那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闪闪发光。他等着女孩靠近,只要她一靠近,他就会杀了她。
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女孩并没有下马,却忽然抛出一个绳圈。绳圈准确地套在他的身上,女孩兴高采烈地催动跨下之马,马儿长嘶了一声,向前奔去。他便被女孩拖在马后,在雪原上飞奔。
这使他哭笑不得。
他知道这是匈奴人俘获野马的方法。匈奴人都能准确地用绳圈套住奔驰中的野马,将野马驯服。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料到,一个外表如此美丽的小女孩,竟会用这样的方法对待一个在雪原上倒地的旅人。
女孩出乎意料的举动却使他打消了杀死她的念头。
他任由这女孩拖着自己飞奔过茫茫的雪原。后来他看见雪原上密集的帐篷,原来是到了匈奴一个很大的部落。
他留在了这个部落,匈奴人的马奶酒使他几乎冻结的鲜血有了一丝暖意。他很快便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治病之能,因而他迅速地成为这个部落的巫医。
他与暮云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关系。十一岁的时候,暮云拜他为师,学习医术。不过这些年来,暮云唯一学会的便是如何识别毒药和用毒药害人,治病之法一无所知。
他觉得暮云很古怪,一个美丽如花朵般的小女孩,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因而,每当他看见暮云之时,他便会想起一种半神之花。
这花名叫曼陀罗,是天地间最美丽的花朵,也是天地间最毒之花。许多年前,曾有一个族的人死于这种花的剧毒。
他深爱这花,也便因此深爱上如同曼陀罗般的女孩。
服药之后的军须靡闭上双眼,无论他是否甘心,他终究要安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他本不应该这么早就死去。西域民族皆善骑射,军须靡正当壮年,身强体健。若他不是娶了暮云这个妻子,或者他娶了暮云也便罢了,不该娶了暮云之后,又向汉国请求一位公主。若非如此,也许他还能再活上二三十年。可惜的是,他即娶了暮云,又打算再娶解忧,这便注定了他的夭折。
紫瞳依着暮云的心意毒害她的丈夫,他心里也并非没有善恶之别,只是他却懒于依着善恶之道行事。时间越是长久,紫瞳便越是懒散,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别人如何他根本全不在意,心底的最深处只有曼陀罗花罢了。
他的神庙便在王宫之外,近在咫尺的地方。神庙前后没有一名仆从,黑漆大门也长年紧闭不开。他如同深居于门后的幽灵,连气息都尽敛不曾泄露分毫。
神庙的花园里只种了一束花,那是一种紫色的小花,有风无风间,幽香灵蛇般四溢。
只要回到神庙之中,紫瞳便会坐在花前,安静地注视着风中摇曳的花朵。他偶尔会想到从前,很久很久以前,他尚在故乡之时,一个少女也喜欢这样坐在花前凝睇。
紫色水晶的双瞳之中,慢慢地泛滥起海水般的蓝色。生命便是无边无际寂寞的旅程,他也不知何时才会走到终点。
城外的精舍周围遍植竹林。因当年佛陀曾在竹林精舍中传法,因而西域的精舍都喜欢种上大片修竹。
公主的车骑停在精舍门外,侍女冯嫽心不在焉地坐在车轼上。公主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她知道公主绝不会那么轻易出来,她是故意让她久候,她深知公主对她的厌恶之情,她自己也不想成为一个令人厌恶的侍女,只是她身负重任,不得已而为之。
这是一个动荡的年代,许多人都背负着上天降下的大任,生命并非任性地由自己做主。公主如是,皇上如是,连侍女也不能例外。
精舍之中,一个身着杏黄衣裙的少女,盘膝坐在一名老年僧人面前。少女生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顾盼之间,便会流光溢彩。单从容貌上看,她也算不得是绝色美女,只是这双眼睛为她增色不少,一望便知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她便是汉地来的公主解忧。
其实她也不是真正的公主,不过是宗室的女儿,而且还是庶出的。但既是以公主之名远嫁了,一切礼仪便都是依着公主的规矩,在众人的心里也便是真的汉室公主了。
她自己可并不将自己当成公主,谁喜欢当什么劳什子的公主?尤其是嫁到乌孙以后,还不曾圆房,大王便病倒了,而她自己也如同囚犯一样每天被一大群侍女宫人盯着,尤其是那个陪嫁丫头冯嫽。许多时候,她真的很想问她,究竟谁才是公主?
“无明,不能见到世间实相的本源,是一切执着和贪爱的起因……”
僧人讲的是十二因缘,只不过解忧根本就无心听。她看着老僧半闭着眼睛,低垂着头。僧人们说法的方式各异,有些僧人每当说法之时便情绪激动,手舞足蹈,有些僧人则如如不动,完全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说着说着便如同要睡着了一般。
解忧冷眼看着这名老僧,心里想他多半已经睡着了,口中所说的不过是梦话。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铜杵,这是从御药房偷来的捣药杵,她计划了很久,为了迷惑冯嫽曾经数次前来听经,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
她悄然起身,走到老僧身前。沉睡般的老僧忽然睁眼抬头问道:“夫人有什么问题吗?”他话才说完,眼前一花,已经被解忧的铜杵重重地击在头上。
老僧立刻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解忧丢下手中的铜杵,打开僧房的窗户。窗外是青翠的竹林,微风徐来,竹叶沙沙。解忧提起裙角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裙内洁白的衬裤,这个样子若是让汉宫中的嬷嬷见到了,一定会惊惶失措。她可不在乎,她是一个大胆叛逆的女孩子,可没那么容易就屈从于命运。
解忧从窗口爬了出去,对着昏迷的老僧吐了吐舌头,便向着竹林深入逃走。
她的想法很单纯,她想逃到敦煌去。若不是皇上下了命令让她和亲,也许她早便嫁给敦煌年轻的守将常惠。
常惠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两小无猜。两家人都以为结成儿女亲家是早晚的事情,谁会料到她竟会被送到乌孙来和亲。
她全没有想过常惠的想法,也没有想过她现在已经是乌孙的右夫人,若是她逃走,大汉与乌孙之间的关系会变成怎样。她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到了敦煌,便可以见到常惠,见到了常惠以后,两人就能够白头偕老。
她在竹林中飞奔,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几乎跌倒,与此同时,一个人惊呼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抓住一棵竹子站住脚步,只见一个人从一大片竹叶下爬了起来。这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有些矮胖,也不知为何会睡在竹林之中。
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埋怨道:“没看见有人睡觉吗?”他忽然看清面前的少女,呆了呆,脸上慢慢地浮现出喜色:“右夫人,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