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稳,看着冯嫽向着沙漠中奔跑,却不敢追上去,只能在后面大叫:“回来,快回来。”
冯嫽头也不回地进入沙漠中。
风起了,狂风夹着砂石打在她的身上,天地间忽然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骆驼被吓得不敢前行,努力想将头藏在双腿之间。冯嫽却用力拉着骆驼向前走去。
解忧,不要死,你绝不可以死!
前尘
初次见到目犍连,是在竹林精舍的经堂里。
和尚身穿月白色的僧衣,脚踩芒鞋,衣摆很长,一直垂到地面。但即便如此,他的衣袂也是纤尘不染的。
他生得很秀美,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在我的家乡并不多见。
他与大多数以乞讨为生因而显得邋里邋遢的僧侣大不相同,也便因之经常被人诟病:无法放弃凡俗之人对于清洁和美丽的看法。
曾有老僧悄悄议论,若是有朝一日,目犍连尊者变得不修边幅,他大概便已经参悟大道。
不过,在我的有生之年,初时他始终注重自己的衣着外表,后来他变得太厉害,也便因之,我知道他一直没有真正得道。
那一天是我一岁生日,母亲抱着我前去祈福。我出生于每年的七月十五日,后来这个日子成为一个节日,名叫盂兰盆节。
不过,后世之人所要纪念的并非是我,没人听说过我的名字,没人知道在历史的尘页之间有一个不甘心不瞑目不愿散去的幽魂。盂兰盆成了佛教中重要的节日,只不过他们纪念之人是大智大勇的神僧目犍连。
众弟子皆不在竹林,只有他一人开坛讲经。
台下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芸芸众生中,他一眼便看见了我。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之时,我感觉到由内而外的不悦。我讨厌他,自看见他的第一眼起。
于是我放声大哭,引得众人皆回首观看。
母亲被无数的目光弄得手足无措,她羞赧地低着头,抱着我急匆匆地走出精舍。
一出了精舍,我便不再哭泣。
母亲松了口气,埋怨我道,乖女儿,你这是怎么了?平时都不哭的,怎么忽然就哭了起来。
我尚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无论我多么聪明,毕竟只是一个刚满一岁的幼童。我努力地发出“走”这个音节。可是母亲却仍然回头张望,我知道她不甘心,她还想见到那个和尚。
于是我立刻又放声大哭,我也说不明白我是怎么了,我就是讨厌他,很讨厌很讨厌他。
人流从竹林精舍中涌了出来,是讲经结束了吗?我听见有人议论,今天提前结束了,是婴儿的哭声扰乱了神僧的心绪吗?
我不免有些得意,但我很快便再次见到那个僧人,他安静地站在精舍的门口,古怪的目光如同尖针般落在我的身上。
他为何要如此看我?他能看穿我的心意?
不知为何,我的哭声竟然不得不停歇,我竟无法在那样的逼视之下继续哭泣。母亲喜悦地将我送至目犍连面前,恭敬地说,神僧,请为这孩子祈福吧!
目犍连接过我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上的寒意。他的双手并不温暖,却也不是特别寒冷,如同是清溪之水流过我的身体。以前,小的时候,母亲将我浸泡在小溪中,清洌的水就是这样洗涤我的全身。
他当时的目光我永世难以忘怀,他并没有说些什么,也许在他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便知道我的灵魂不被祝福。
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不曾为我祈福,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的灵魂步步堕落,渐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神僧不愿为我祈福这件事使母亲心情落入低谷,她抱着我离开竹林精舍之时,一直深锁双眉。我忍不住伸出小手轻抚她的眉心,想让她不必如此忧虑。这个动作逗乐了母亲,她终于微笑了起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我听见她说:“宝贝,你永远都是妈妈最珍爱的珍宝。”
那时我相信了她,但很快,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原来她根本就不重视我,什么珍宝?当真的事到临头之时,我这个珍宝便会被轻易地舍弃。
我们回到家中,家里的情况有些离奇,老佣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母亲抱着我进入内堂,我和她都同时听到古怪的声音。
这声音让母亲的脸迅速涨红,但马上又变得惨白。她站在卧房的门外迟疑不定,不知是否应该推门而入。
我看着她的手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反反复复有十几次之多。这让我觉得不耐烦起来,我决定助她一臂之力。于是我再次放声大哭,做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就是有这点好,想什么时候哭便什么时候哭,没有人会责怪她更不可能会怀疑她是另有所图。
这哭声惊动了屋内的人,也惊动了母亲,她终于下定决心般地推开了房门。那情形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自此我讨厌不穿衣服的人类裸体,只要一看见****的人便有压抑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只不过,在我长大了以后,我如同所有的女子一样,不得不面对****的身体,不仅要面对我自己的,还要面对男人的。每一次,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那天的情形,下意识地恶心。人是这样的一种动物,当某种情绪达到极致时,人会自动选择麻木,到最后连自己都忘记了曾有过如此情绪,比如说悲哀,再比如说思念……
再后来,我为了使自己相信我已经远离人类的喜怒哀乐,悲哀、厌恶、喜爱这些情绪早便无法左右我,每当我杀死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必然将他们的衣服剥光。
我看见衣衫不整的外祖母和父亲从床上爬起来,他们****的身体如同是两尾刚刚捕上岸的大鱼。这情形立刻让我破涕为笑,本来寂静如死的卧房内立刻便充满了我清脆的笑声。
但我的笑声却很快因母亲脸色的改变而慢慢地止歇,我看见母亲苍白如纸的脸。这一年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神色,我并不喜欢,当时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外祖母和父亲没有穿衣服躺在一张床上,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多年以后,父亲酒醉时曾对我说,莲奴,其实我也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父亲是匈奴人,他是经商到达我的故乡的。他说在他的故乡,一个男人同时娶母女为妻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料到我母亲会因为这件事而如此愤怒,愤怒到丢下了尚在襁褓中的我而一走了之。
父亲说,莲奴,其实她并不爱我们对吗?
他死的时候我十六岁,他老得很快,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看起来已经如同衰衰老翁。他努力想让我注意到他所说的话,但我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修竹。
风从竹林过,吹动竹叶沙沙做响,如同多年前母亲带着我去见那个出世神仙般的僧人。
父亲以为我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但我却忽然回答,你说得不错,她并不爱我们。
我周岁生日那一天,母亲放下尚在襁褓中的我,只身离开家乡。她走得很决绝也走得很快,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那么转身离去。
我曾以为她只是生气跑出去散心,我曾以为某一天她会回来。但从此以后,她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再也不曾出现。
我为此深恨父亲和外祖母,只有我知道我用怎样的占有欲爱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