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她这样笑的时候,冯嫽并没有问她笑什么,她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把解忧带出沙漠去。她想这沙漠就像是人生,只是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跋涉。可即便是如此,人却都想活下去,用尽心机地活下去。是坚忍的勇敢还是懦弱的贪生,又有谁知道呢?
又是两天过去了,两人仍然在沙漠中挣扎。一眼望过去,蓝天下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黄沙,美丽之中杀机隐现。
两个女子都已经超出了体力的极限,只是用一股坚忍不拔的意志支持着自己。终于解忧双腿一软,倒在沙上。她一倒下来,便再也不想爬起。
冯嫽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身边,想要拉她起来,却自己也是一个踉跄倒在解忧身边。
两人仰面朝天,看着那美丽的蓝色。原来蓝色竟是有生以来所见过最美的颜色。
“你怕吗?”冯嫽问。
解忧摇了摇头。冯嫽没有看见,也没有再问。她是知道解忧不怕的,其实她也不怕。说不上不怕的原因,也许在沙漠中苦苦求生的日子里,怕这种感觉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冯嫽费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将刀锋压在自己手腕的动脉上。她的刀还未割下去,解忧却淡淡地道:“我不会喝你的血,我是人。”
冯嫽迟疑了一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也许再过两天你就能走出沙漠了。”
解忧笑笑,“你说得不错,也许只要半天或者只要一个时辰就能走出沙漠,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喝你的血。”
冯嫽不再说话,两个女子都闭上了眼睛。风声就变得轻柔起来,寂寞的感觉如潮而至。原来人要死的时候,心中充满的竟会是寂寞。
死便死吧!女子的宿命不由自己做主,就算活着,也是任由人支配的傀儡。
但,风中传来一丝细微的声音,游丝软系般地飘飞,从耳边一掠而过,想要抓住时,已不知去向。
两人同时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对视。终于解忧颤声道:“是驼铃声!”
冯嫽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再次爬了起来,伸手拉着解忧:“是驼铃声,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碧空与黄沙之间走来一个小小的驼队,驼队中的骆驼不多,只有五匹而已。这五匹骆驼落在解忧与冯嫽的眼中,便如同是天上的神仙不小心走入凡间。
五匹骆驼只有最后一匹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着胡服,头戴毡帽,坐在驼背上摇摇晃晃,似乎喝醉了酒,随时便要落下来。但无论骆驼摇得多么厉害,他却始终稳稳地坐在驼背上。
骆驼越走越近,解忧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她满怀欣喜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惊愕,那人竟是翁归靡。
五匹骆驼上满载食物和饮水,翁归靡问解忧,“你想往东还是往西?”
这个问题使正在努力让水流入自己干裂喉管的解忧略滞了滞,第一次知道喝水也是如此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
她含着水想了片刻,侧头看了看冯嫽。冯嫽淡淡地道:“不必看我,你是公主,由你自己决定。”
冯嫽的声音黯哑,与平时大不相同。
解忧用手托着腮,坐在沙丘上发愣。她的全身都用白布包裹着,以抵抗阳光的照射。食物和饮水足够走出沙漠,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
常惠比她年长十岁,她五岁的时候,常惠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解忧记事算不得早,不过一旦记住了,便忘不掉。五岁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五岁以后的事情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汉人喜欢过上元节,满天飞雪的日子是最吉庆的。常惠背着五岁的她,从灯市中穿行而过。她一直固执地咬着常惠的衣领,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口水结了冰,常惠因此大病了半个月。
七岁的时候,她比男孩子还淘气,每天拖着鼻涕到处跑,常惠便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大叫。他叫喊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别跑得那么快,小心摔倒了。要是脸摔破了,长大了就没人要你了。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没人要你,觉得常惠比奶妈还啰嗦。
到了十岁,常惠二十岁,行了冠礼,算是成年的男子了。她偶尔会问常惠,惠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娶媳妇啊?
大汉的风俗,男人到了二十岁,年纪也不算小了。常惠便笑嘻嘻地拍拍她的头,解忧长大了当我媳妇好不好?
那时她已经开始学着做一个贵族小姐,说话变得细声细气,痛恨练女红时针总是刺破自己的手。只是她还不懂害羞,当常惠这样说的时候,她便回答,好啊!
到了十三岁,似乎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她和许多手帕交的贵族姐妹们一样,迷恋上了朝中最美丽的一个少年。那名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喜欢穿华服,戴高冠,他腰带上的玉饰总是出奇得多,衣袖也比一般人要宽大。
姐妹们都说他真美,她也觉得他真美,就学着别人的样子写了一首情诗送给他。
那一次,是常惠唯一一次对她发火。她清楚地记得常惠将那块写着情诗的手帕丢在她的脸上,毫不客气地臭骂了她半天。她先还为自己辩解,越是辩,常惠就骂得越凶。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常惠才终于一下子停了下来。
本来那样急风暴雨般地痛骂,忽然停了下来,让人觉得突兀得不自在。她用双手掩着脸哭,一边哭一边从指缝里偷看常惠。也不知为什么,面对此时的常惠就像是小时候做了错事不敢面对父母一样。
常惠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安慰她,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去。她看着常惠略显落寞的背影,心中忽然若有所悟。
那件事后,常惠足足有两个月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努力补救,但每次到常惠家里,佣人不是说常惠外出,就是说常惠在见客,或者说常惠在与老师谈论诗文。
两个月后,又是上元。她站在家门口的石狮子旁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马,每个人都很快乐,小孩子手中提着灯笼。她家的门口也挂了大红的灯笼,毕竟是上元节。
父亲和长房都进宫去了,母亲叫她一起去看灯,她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回答。母亲便也走了。在母亲的眼中,她是一个任性而古怪的孩子。
姐妹们也走了,她听见漫天大雪中人们的笑语。
她忽然有些忧伤,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忧伤的情绪。每一年的上元节,都是常惠陪着她在市集上闲逛,时而猜灯谜,时而吃汤圆,也会追逐打闹。
在她叹了不知道多少次气以后,一双穿着云头靴的脚出现在她的面前。靴上是曲裾的深紫蝉衣,腰带上挂着众多玉饰。
是常惠,他终于来了。解忧跳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常惠也笑了,虽然在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他说,一直是我陪你过上元,今年怎么可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