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没力气的时候就奄奄一息。她骂人的内容纠缠不清,时而提到我的眼睛,她说我的眼睛狠毒如狼,只怕是妖孽转世。她也会骂离去的母亲,说这个女儿全不懂孝道,那么任性地一走了之。更多时候,她是在骂早逝的外祖父。
从她的大骂中我明了一件事,原来她一直在嫉妒着我的母亲,也就是她自己的女儿。
据她所说,自从母亲出生以后,外祖父的眼中便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这使外祖母又是伤感又是无奈,身为母亲的人竟会与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却能明了。
当爱一个人爱到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之时,除了这爱以外的任何事情就都变得无足轻重。外祖母爱外祖父,外祖父爱母亲,外祖母便因之嫉恨自己的女儿。
也许外祖母与父亲之间的****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我不愿多想。我家的人一直与众不同,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每个人都固执地执着于自己的那份情。也便因此,我家里人的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希奇古怪。
外祖母一直躺在床上,似是不死不活,却又出奇地长寿。到我父亲死的时候,她仍然活着。
我父亲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死去的。那一日我在家门口与家乡的少年闲聊,我知道他爱慕我的美貌,而我本人也绝不拒绝来自于异性的爱慕之情。因而,我总是若即若离地周旋于村子里那些与我年貌相当的少年人中间,引得他们神魂颠倒。
我看见住在城门口的大叔跑了过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怪异的神情,看见我时欲言又止。
“莲奴,你到城门口去看看吧!”
“看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
大叔迟疑了片刻,低声道:“你阿爸死了。”
我呆了呆,我阿爸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一切如常,怎么转眼便死去了。“怎么死的?”我冷静地问。
大叔叹了口气,“你阿爸喝醉了酒,从自己赶的马车上摔下来,结果被马车的车轮压过,就这样死了。”
我怔住了,还是第一次听到被自己赶的车压死的人。我瞪大眼睛看着大叔,一言不发。大叔以为我是因父亲之死而伤心,他搜刮枯肠寻找一些安慰的字眼。可是,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笑声吓了大叔一跳,他惊异地看着我,一定以为我是因伤心过度才会不哭反笑。
他道:“莲奴,你千万别吓大叔啊!你若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我却忽然止住笑声,淡淡地道:“谁说我想哭,我只是觉得好笑,世上居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人,被自己赶的车轧死。”
大叔瞠目结舌,看着我袅袅娜娜地向着出事地点走去。虽然只有十五岁,我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妖艳女子。我深知自己的美丽,也刻意地修饰自己,使自己每天都美丽如仙。
我穿着来自东方的丝绸衣裙,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却又会故意弄乱一缕发丝。我走路之时足不沾尘,腰肢款摆如同柳枝拂风。我说话的声音也美若黄莺,从来不用任何不雅的字眼。
在这个城镇里,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同我这样的女子,本不应该终老在这种地方。
我看见父亲的尸体之时同样没有哭泣,他至死大睁着双眼,眼中满布红丝。我尚未靠近他的身体,便闻到浓重的酒气。
车轮从他的腰间碾过,那车上也不知装了什么货物,竟会如此之重。但他并没有被压成两段,只是中间部分奇异地凹陷了下去。
我看着他尸体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父亲死了,外祖母瘫了,再也没人能管我了!
后来我掀开车上盖住货物的蒲草,草下别无它物,居然是满满的一车石头。
我看着那车石头在心底冷笑,原来父亲每天所谓地出外运货,便是运载这些不值一文的石头。全是疯子!
全都是疯子!
按照家乡的规矩,父亲的尸体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但据说东方的人们不喜欢被烧掉,他们喜欢被埋在地下,任由蛇虫鼠蚁将他们的尸体吃光。那样的过程十分恶心和漫长,一具尸体要经过数月甚至数年之久才会变成白骨。
埋过人的地方,土壤就会变得特别肥沃。人们在这样的土壤上耕种,收获,然后再吃由这些土壤种出来的粮食。换一个角度想,其实他们是在吃着自己先人的尸体。
东方的人们经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我不能理解也不想深究。
只不过在我的家乡,人死是要火葬的,一把火烧光,尘归尘,土归土,落得个干净。
处理完父亲丧事的那天,我专程去探视外祖母。我坐在她的床边对她谈起父亲已死,谈起现在家里大小事务都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我看见口水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你这个魔鬼。
我笑笑,淡淡地回答:“你这个****。”
她开始屎尿失禁,臭气充满整个房间。我安然而坐,似乎那是美妙的味道。其实不仅他们是疯子,我自己也同样是个疯子。
我感觉到心底对母亲的痛恨之情,若非是她,我们全家人不会变成外表艳丽,内心丑陋的疯子。
我说,你还记得我母亲吗?
外祖母张着嘴,口水不停地流出来。
我说,其实我很想念她,也不知我此生是否还能见她一面。
我离开的时候,外祖母老泪纵横。一个瘫痪多年的老女人的哭声绝不美妙动听,像是某种动物在打嗝。她就这样一边打着嗝一边流眼泪,也不知哭了多久。
我变卖家产花钱请人打探我母亲的下落,那些人拿了我的钱便下落不明。我全不在意,继续变卖家产。
我家本是城中旺族,两三年间,家财散尽。
但终于有人带来了母亲的消息,那人说在一个叫乌孙的国度看见过长相与我如出一辄的女子。
乌孙在我家乡的东方,当年父亲就是横穿了那个国家才能到达我的家乡。
这个消息使我精神振奋,我相信那名女子一定是我的母亲。
家中别无财物,只有我们居住的宅第。这是我最后能卖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以低价卖出了宅院,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那一天晚上,我坐在外祖母的床前,向她报告一切。
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不停地打嗝。我笑着对她说,你哭什么?我就要找到我母亲了。见到她的时候,我一定会代你问候她。你猜她还恨你吗?
我这样说的时候,她就哭得更厉害了。然后她说,莲奴,忘记过去的事情吧!你不应该背负着上代的罪孽活下去。
这说法真奇怪,我可没觉得我背负着谁的罪孽。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一心想做的,没有任何人强迫过我。
那一天晚上,外祖母死在一堆屎尿里。她死得十分及时,免去了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之苦。
我在家乡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匆匆将她烧掉。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人可真幸福啊!无知无觉,没有痛苦与快乐,对于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们真幸福,至少比我要幸福得多。
我混迹在商人中间旅行,走得不快。我不着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一路之上,有好的风光就会停下来游玩一番。因而我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走到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