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安禄山节度的卢龙县,沿着青龙河,青青的龙蜿蜒向下游,时间黄昏,地在桃林口。
桃林口本来以水关闻名,明朝有总兵驻跸,节制蓟州镇将近两千里防綫,是为九边之一。
筑城作业,是农耕文明对付游牧野蛮的好办法,但万里长城是一线式配备,最有成的反抗莫若主动出击,然而城牆意味着一种文明模式。现在烽火台就在头上,万里长城从东而来,辗转爬坡,虽然残破,仍气势如虹,递经几百年变迁威严如旧。长城是个现代称呼,城是方的,墙才是长的,长城一贯叫做边墙。
从公路陟彼高岗,长城被工业成果拦腰切断,不绝如缕,岗上故垒萧萧,下临幽幽碧川,俯仰周遭“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动人至深,同行立时释放一声河山之美的长喟。
薄暮渐遮,野旷阒寂,适有孤舟渔喧,横波而下,恰在山沟罅隙停格,于是呼唤搭乘,农人应声顺舟靠岸,我等依次跳脱,椎下深谷,坐在船上,一面鸟鸣啁啾的青山,一面种满花生的沙滩,嚼着田间甘甜的香葱,絮絮地漂流到村边的泊滩。
藉老乡家晚餐,晚灯黄晕,山村静谧,百十户烟灶,笼在祥和的岚气里。东主家老家母俩,喂着一口猪、一条草驴、七只鸡,开轩面场圃,窗下围着春韭半畦,还有一员小犬看门。敍闲话中,啜饮泉水,听説他们膝下儿女远在城里,家有耕地好几块,村中分田到户,例使肥瘠均沾。村子保持了传统,道路人家非常乾淨淳朴,踩着石板徐行,天空挂着星星,温柔的月牙不再亮晶晶;路畔推着豆腐脑油条的商贩,早餐晚售不用吆喝。几乎所有院落青白的围墙全用长城古砖垒成,跟在长城上一样整齐,这代表一种世态的自然而然,一种貌似修睦的价值观。
餐毕收拾行装告辞上山,几瓶啤酒下肚,宛如将军负腹,向往着蛙声鼓吹的河边,借头灯一点光摸到公路,摸上路西的第一座雉堞,残垣断壁一片疮痍。在下边,我们在荆榛中扎营,汽灯弱火点燃暖坡,是夜并无虫声,入更春雨穿林打叶,我且沉湎在滋润黑甜乡。
侵晨五点半拔营起寨,山中如新,沿着长城石基往高处走。稀里煳涂没有带水和干粮,天气大好,阴晴欲雨素抹淡妆,清凉的山岗越高越热。大约走过十几个烽堠,时而仰望山外山巅长城绵绵的轮廓,美到了极点,先民筚路蓝缕,究竟没挡住来自更远大的沦陷。空气中结着雾,望远镜不起作用,有的山头分辨不清路的朝向,或者是否边墙。所有的边墙都是战略动员的产物,要运输要建筑,还有拌石灰的米汤,如果我们走累了,就会想起这些依稀的片断。途中遇到前方长城抵在天然绝嶂上,那一部分不用人工,峰峦的秃顶被收编了,我们只好披荆斩棘,想方设法绝处逢生,灰头土脸淋漓狼狈才重蹈正轨,于是捨弃採药的土路登上长城,在石头上跃进,对膝盖倒是难堪的考验。山间植被衆多,不时芳香盈鼻,又找不出从何而来。
远处的山沟里有条弯弯山路可以走小拖拉机,我们急剧下降,然后在路的对侧,长城重新陡然抬升,看起来似乎有千米之遥。饥渴使我们不能前行,遂放弃长城之旅,转而沿山根小路向北找水,乱石路也比嶙峋高山轻鬆多了。大约走了5华里,跟一群山坡羊狭路相逢,白花花山羊纷纷驻足观望,膻气味馥郁,与他们侧肩而过,欣喜恳求牧羊人带到他的小屋灌水,并指引我们路线。水饱,又顺沟向下10华里,到达水峪村,一问才知此地距我们出发的桃林村,山脚路程才仅3华里,简直羞赧赧哭笑不得。每人大啖自己喜欢的水果罐头,我要的葡萄,他是杨桃。然后碰巧搭上个送货的狗骑兔子,一熘烟跑到刘家营。又叫车赶赴建昌营,路上小司机敍説一带长城破坏严重,据长辈回忆是日本轰炸摧毁,可之后唐山大地震不是雪上加霜?
每一个长城口子底下都有一个同名的营寨,当年的守兵是以山下营盘为依托的,补给训练当在下边。建昌营由三家村落组成,车马辐辏算是大集镇,回民佔相当比例,是不是明朝从云南调来戍边呢?刘家口下刘家营,徐流口下徐流营,建昌营是个例外,上面对应的是着名的冷口,民国二十二年的长城抗战,日本先佔冷口,是国军三十二军黄光华师上去夺回,戍守旬月终在日本一师二旅压迫下支持不住,撤退下来,他那个师团两三万人,相当于于我们军级单位,装备更是天壤之别,所以商震、黄光华在前綫还是好样的。
在镇上喫过中饭,徒步往西,半路遇雨,下个没完,走出七八里路,拦住一台摩托问路,小伙子却很仗义,主动提出上车走,风驰电掣载我们两人十几里路,栉风沐雨一直到白羊峪,道别时依然风雨如晦,山上长城也在淋浴,上了座十块钱的吊桥,一览庸俗街市,人造景区不值得流连,兴尽当返,就定下归计,偏偏有辆班车囘迁安市,上去立即发动,摩肩接踵拥挤非凡,这样站了一路,买票的给联系他们的同行,及时转上去唐山的车,进到市里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草草夜餐,等候半夜从秦皇岛发来的夜行火车囘家,没座的票却很幸运找到了座位,昏昏沉沉很快到站。
下次接受教训,事先准备充分,选那些原貌保存较好的长城段,比如秦皇岛的董家口、城子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