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危时节望姨夫一个抗老兵

    　　姨夫今年85岁了，癌症扩散到骨头，最近住院临终关怀，势将无可挽救。姨夫叫王景立，是安徽人，没有文化，退休前在国营农场作农工，近年得知他参加过多年抗战，国军共军的大仗都打过不少，主要在抗日战争、辽沈战役和韩战。我去探望，神志尚清，但已经不能系统表达了，所以我搞不清他是在东北某地被俘还是在沈阳投诚，编入共军，重新投入内战外战的。

    他躺在病床看到我，当时刚刚打完杜冷丁，精神正好，很愿意很兴奋去谈往事，一辈子他这些国军经历都被压抑、被扭曲、被禁锢，现在他不想低调了，因为那是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到老都留恋，但他没能力恢复记忆原貌了。尽管这样，还是对我说了一些。

    在他16岁那年，收获了豆子的季节，阜阳县刚遭日本大轰炸，他到县城附近卖了豆子，想想自己父母早亡，兄嫂又待他寡薄，就一气去买了两双鞋，穿一双揣一双，走到阜阳城门下，站在那里神气地看着天光世界，碰巧这时有部队干部经过，他就上去问人家：“同志，你们队伍上要不要人，我想加入”！那国军弟兄蛮轻松的回答他部队要人，他就去登记加入了。他个子小，还扛不动大枪，被送到河南南阳训练一年，转过年开始上前线在第一战区打仗，用的是老套筒，在河南登封打过仗，看见过少林寺，又到过开封、郑州。

    以上从军初期的细节我不敢确定，时间上，我估计16岁很可能是虚岁，民间都这样算，差不多是台儿庄大战后，日本狂炸豫南皖北，准备包举华中之际，这一年5月底李宗仁退到阜阳收容大军，初夏，阜阳遭日机轰炸，这些事件与姨夫记忆吻合，所以他极可能在1938年，也就是民国27年年中入伍吃粮，随后参加中原抗战，至于南阳新兵训练一年等节，在地点和时间上未必确实，当时战况恐怕容不得按部就班。

    河南打完仗，队伍拉到重庆，这一点我觉得他可能有些糊涂，据他自己说只在两个军干过，52军和53军，但我查不出来他们在重庆有驻防过，重庆是鼎鼎有名的抗战陪都，我想在他心目中印象很深，记错了吧。

    在52、53军问题上，我无法揭开谜底，因为姨夫口述的部分，几乎都是这两支部队共同的经历，分歧的征程他没表露出来，所以我搞不情。52军是中央军汤恩伯军团关麟征部，应该是德式装备，53军是东北军万福麟部，姨夫描述的等圆浅钢盔应该是杂牌军的，那是英式，他们也用来煮豆子吃。但这两支部队之后分别参加了武汉会战和长沙会战，53军原属第一战区，后来又属第六、九战区，这些姨夫没提，53军调滇之前守备洞庭湖三角地区长达四年，这些他也没提，只说重庆到处都是洋白菜（卷心菜）。

    后来又到云南。这是对的，符合史实。国军第53军在1943年徒步从湘中入滇，编入远征军，52军不属于远征军，但也守备滇南，姨夫说他们是远征军，入过缅（战史上第二次入缅）。查该53军打过怒江，参与了收复腾冲、攻克畹町战役，打通中印公路与驻印军会师。姨夫其间患病打摆子，靠吃百家饺子百家饭痊愈，这与远征军译员华人佼先生回忆53军扣留奎宁不发予士兵的说法一致。

    之后赴越南受降，52、53军都去了，而且都从海防调往东北战场（美第七舰队），同在秦皇岛登陆，但53军是先行军到广州搭船北上的，52军直接在海防上运输舰，姨夫没提广州，只说曾在上海等待登船（或是转乘？），到过的所有城市只上海显繁华，莫非他把广州和上海弄混了？据另外老兵曹世伟回忆53军确实中途想在上海停留休整过，因与地方协商未果而作罢。姨夫还回忆部队在越南跟法军开仗过（53、60两军在海防有此事）。

    老人家对戡乱战争印象深刻的是打过四平街，防守沈阳，最后编入解放军是在沈阳，这一点符合53军（军长周福成，绰号老五板）的历程，52军则在营口逃脱，成为东北战场唯一完璧撤出的主力军，虽也打过四平。

    接下来我百思不解，姨夫说他属于66军，在天津种地，拉上朝鲜战场，可是66军是华北部队，怎会在东北收编国军？

    国军中他是炮兵，马拉的山炮（53军130师的炮兵营？）；共军中是步兵，第一线的炮灰。

    姨夫枪法很准，套筒、三八、中正、汤姆式、水连珠都用过，最终不过是个一等兵，在朝鲜的一片坟地里，他一个传令兵中途碰上4个美国兵，没斗过他，类似老兵油子。抗战中，吃不上饭，一夜行军60里，常有的事，现在的剩菜汤也比当时最好的强，没有油。每次下来都死好多人，队伍里北方人为主。当兵打仗十几年，打日本、打内战、打美国，毫发无损没受一点伤，这也算奇迹了。

    似乎还参加过西藏战事，不详。

    50年代复员，因无家可归，分到天津杨柳青当城农场，旋即农场裁迁，转入另一农场，长期喂苏联马、种苜蓿。

    吃饭很快，拉屎很快，早年形成的习惯。

    几乎没听过他是英雄这种说法，但他从河南打日本打到缅甸，这一生几乎没人在乎这回事，除了政治需要强调他有段国民党解放兵历史的时候。

    提起国军时代，他眼睛里仍有毫光，称还有故事不想一次跟我说完呢，风烛残年，还有下次吗？只有尊敬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