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玉

    我的第一个主人，日日浣纱。

    山很苍翠，水很清澈，云朵在天空中飘浮，四周静谧无声。

    我以为，她能就这样，安祥地生活到永远。

    就好像青山伴着氤氲的云气，笼住这一份平淡的幸福，一步，便可跨进永远。

    但其实不是。

    那一日骑马来了个少年。头戴绾巾，笑笑地看着我的主人。他说：“姑娘，你好！”主人点了点头，也笑着看她。四目相望间，我依稀辨出了情意。

    主人溶入了脉脉的思念。她在灯下做棉袍，虽然那少年衣冠锦绣，断然看不上这件棉袍，但她仍是不断地做。

    “西施，你为了我，是不是可以做任何事？”少年拥着主人，手指触到了我。冰凉。

    我的名字，叫芙蓉玉。远古时候留传下来的一枚一心想在人间寻一段情缘的芙蓉玉。

    “是。”主人幸福地点头。

    “西施”少年欲言又止“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如果我不能为国复仇，我的心此生都得不到安宁。”

    主人掩住他的口：“你无须再说。我会按你说得做。”

    那一日主人盛妆打扮，她穿上了织锦的衣裙，金丝的小鞋，鬓边插着花纹繁复的银钗，落落地从屋里走出来，宛如堕入凡尘的仙子。我看到少年的表情，呆了呆。

    主人跨上绫罗遍布的小轿，起程前去吴国。

    就这么离开了生养她十六年的故土了啊！这一去，别了苍翠的青山，别了清澈的溪流，不知还有没有归来的一天？

    主人回头，凄然望了少年一眼，满是眷恋与不舍。

    就这样，去往吴国，去往另一个男人身边。

    吴王，也许在他忠心的臣子面前，是一个威严的君王，但当他看到了我的主人，眼中却分明只有赤裸裸的欲望。

    “美人，想不到越国有你这样的美人！”吴王夫差迫不及待地扑过来。

    主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稍纵即逝的。我想起她曾应允那少年的话，不管将忍受什么样的屈辱，她都会忍受，然后，等待与爱人重逢的一天。

    那是一个狂野的夜晚，我看到了主人心底的忧伤，就好像看到战场上哀鸿遍野的凄凉一般。

    但这种忧伤，没有完结的一天。早上我看到了越王，那个仆从，他做着一个仆从应该做的一切，他看了主人一眼，目光交汇中，彼此点了点头。

    漫长而难熬的岁月啊！

    主人越来越憔悴。每次等候夫差的到来，她都要花更多的时间梳妆打扮。每次对着铜境，她不知是自语还是问我：“这样的我，范蠡还会不会喜欢？”问着问着，就开始干呕。

    那日夫差高兴极了，他抱着主人又笑又跳，那副眉眼，竟像极了初涉世事的顽童。他叫着：“西施，你为我带来了一个孩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主人，那一夜主人彻夜的痛呼，他在房外焦急万分。

    这本该是一副美妙的图景，如果，范蠡在的话。但现在，却再残酷不过。

    主人没有带来这个婴儿，婴儿带着两国交战的仇怨出生，如果出生了，那也不过系着更多的仇怨吧！

    主人没有再醒来。她的身子，慢慢冰凉。

    我在主人颈子上叹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慢慢化作她的灵魂，掌管她的身体。

    我睁开眼睛。

    再熬不久，这场战祸就应该结束了吧！那时候，西施和范蠡，就可以团聚了吧！

    夫差依旧夜夜拥着这具躯体而眠，依旧日日做着好梦，而我，却总是睁着双眼，像是在数着千年沉寂的岁月，和依稀清楚的未来。

    终于。

    我跨上小船，笑着走向迎接我的范蠡。

    “西施，你回来了！”范蠡笑着扶我。

    我点头。

    范蠡笑着拥我：“看，多美的月光！”我点了点头。

    突然，范蠡松开了我：“不！你不是我的西施！”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认出我。是因为我僵硬的躯体？是因为我并不诚挚的笑容？还是其他？

    我不知道。

    迎着他失望的眼神，我化作芙蓉玉，掉在他脚边。

    我只能继续等待。

    我的第二个主人，日日在宫中等待。

    我知道她并不想来这个地方。她应该在红尘俗世，过一些平常百姓的日子，嫁一个爱她的丈夫，生一群可爱的子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终老一生。

    但她却来到了皇宫。

    她不想来，可是她来了。于是当她坐到画师的面前，依然如往昔般端坐，眉宇间似有一股脱俗的仙气。

    画师定定地望着她，伸了伸手。

    主人不动。

    画师气极，愤然掷出画笔。稍顷，又拾起画笔，挂着一丝冷笑为主人画像。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主人无暇的容颜上，加了一点。

    是一颗痣。

    画师说那是不祥的痣。谁若娶了这样的女子，必定不会有好运。

    皇帝输不起。他看了画像一眼，嫌恶地丢开。

    那一日边塞风沙连天而起，主人裹着披风，一言不发。

    就这样去往那个陌生的国度了啊？我隐隐想起了西施。不知道这一次，主人的命运会不会好些。

    我看到一副魁伟的身躯，还有阳光般热烈而温暖的笑容。

    “昭君，欢迎你来！”男子伸出双臂。

    一瞬间，主人泪眼朦胧。

    是独坐太久，还是等待太久？这一次，应该寻到了幸福吧！在那个人人谈而色变的国度，在那个人人望而生畏的人旁边，寻得幸福。

    主人忘不了汉朝的皇帝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神情复杂，像是曾拥有了一样宝物，却拱手将它奉献给了他人一般。

    呼韩邪单于很珍惜他的妻子。大漠落日的余辉，映照着两副欢笑的容颜。雪白的骏马，驰骋过一地的青翠。幸福的日子，总是这么短暂吧！

    这本是一段不被祝福的婚姻。这种婚姻，加进了爱情，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呼韩邪单于死去的那一晚。主人把我从颈上摘下来，久久地注视。

    “你说，他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主人问我，又像是自问。

    泪水浸润了我冰凉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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