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里泡大的,一点屈没受过。那过的是啥日子?这是啥日子”“这闺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国豆能依她?!”“跑是一定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窝光棍,一窝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后,女人们终于打听到了支书的态度。在一次村里的干部会上,当有人提到汉香的时候,支书刘国豆黑着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别提她!她不是我闺女。我没有这样的闺女!从今往后,我跟她断亲了!”
是呀,在上梁,在方圆百里的乡村,刘汉香破了一个例:没有嫁妆,没有聘礼,没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没有男人的认可(男人还在部队当兵呢),她就这么一个人住到婆家去了!
图的什么呢?
字门儿与字背儿
那不过是一个字。
刘汉香正是被那个字迷住了。
乡人说,那是个叫人悬心的字,那个字是蒙了“盖头”的。用乡人的土话说,那像是“布袋买猫”又叫“隔皮断货”在乡下“布袋买猫”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断货”就有点哈乎了,那唯一凭借的,就是信誉和精神,这里边埋着的是一个“痴”如若不“痴”人总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万年“心”一旦被网进了那个字里,必然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所以,人们说,她是读书读“瞎”了,那字儿是很毁人的。
刘汉香是决绝的。由于那个字,刘汉香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刘汉香是没受过委屈的人。她生下来的时候,国豆已经是支书了。支书的女儿,在一个相对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她的心性是很骄傲的,再加上她读了十年的书,正是这些书本使她成了一个敢于铤而走险的人。
大白桃心疼闺女,大白桃为她哭了两天三夜。大白桃说,闺女呀,你还小,你还不晓得这人间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长着呢,不是凭你心想的。再等两年不行吗?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军队上提了干,你再过去,这多好呢。刘汉香说,不行。她现在就得过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个样儿,她就得现在过去。大白桃说,那是啥样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吗?刘汉香说,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为什么吃不得?大白桃说,闺女呀,百样都随你,就这一样,你再想想吧。你从小没受过一点屈,他家五根棍,一进门都要你来侍候,你是图个啥呢?!她说,我愿意。我心甘情愿。这时候,支书刘国豆说话了。他说,你想好了?她说,想好了。他说,非要过去?她说,嗯。国豆说,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的闺女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就不是吧。刘国豆怔了一下,说你再想想。有三条路你可以选:一条,县里、乡上的干部,只要是年轻的,你随意挑,不管挑上谁,我都同意。二条,你姨夫说了,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你先干上几年,把户口转了,往下,你想怎样就怎样。三条,你如果认准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转了干,熬上了营职,你跟他随军去,我眼不见心不烦刘汉香说,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刘国豆咬着牙说,我再说一遍,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闺女了,咱就断亲了!
汉香默默地说,断就断吧。
国豆家的“国豆”上梁一枝花,就这样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粪”上了!
在婆家,刘汉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里拍“饼子”开始的。一个高中生,在乡下就是“知识分子”了,读了十年书,也就读成了那么一个字,这一个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饼子的女人。
那时,在平原的乡下,有一种粗粮做成的食品,叫“黑面饼子”这“黑面饼子”是由红薯干面加少许玉米面在火鏊子上拍出来的。这种两掺的杂合面,先是要用水在盆里搅和成杂面块,而后一小团儿一小团儿地托在手上,拍成饼状,翻手贴在烧红的鏊子上炕,炕一会儿翻翻,一直到翻熟为止。拍饼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热,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饼子就冒黑烟了!刘汉香学着拍饼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来烧火,蹲在那里拍了整整一个早晨,待小半盆面拍完的时候,却发现她拍出来的饼子已是“场光地净”了!那最后一块饼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抢去,咬了一个月牙形的小口家里早就没有细粮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刘汉香在烟熏火燎的鏊子前蹲着,两手湿漉漉的,指头肚儿上竟还烫了俩燎泡!脸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点诧异地望着这些“嘴们”这时候,老五把咬过一个月牙儿的饼子从嘴上拿下来,讪讪地说:“嫂,你吃?”
刘汉香默默地笑了笑,说:“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会儿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里就打起来了。
在院子里,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说:“看啥看?我又没问咱嫂要糖。”狗蛋瞪着他说:“jī巴孩,俩眼乒叉乒叉,咋不馋死你呢?!”说着,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脚!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几个滚儿,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谁知,这厢铁蛋也恼了,他兜手给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说:“你不馋?!嘴张得小庙样,烙一个你吃一个”铁蛋这一耳光打下去,顿时,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脸,见血糊糊的,回过头就跟铁蛋抱着打成了一团!这时候,孬蛋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个,狗,狗吃了十二个?那鳖孙吃了十二个?!”就这么喊着,他冲过来,一头抵在了狗蛋的后腰上!这边,狗蛋正跟铁蛋头抵头打架呢,身后又被孬蛋重撞这么一下,一时火起,高喊着:“刀,给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拼了!”瓜蛋胆小,先是在一旁缩着,听到狗蛋叫他(平日里,狗蛋跟他近些),就凑凑地上前去,拉拉这个,拽拽那个,忙乱中又不知被谁踢了一脚于是,一家人在院子里滚来滚去,顷刻间打成了一锅米饭!
听院里乱糟糟的,一片响声!刘汉香围裙一解,赶忙从灶屋里走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满脸的讶然!院子里,洗脸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鸡们飞到了树上;一只鞋摔在了猪圈的墙头;蛋儿们哭着、喊着、骂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你拖着我、我揪着你,一个个泥母猪样,扭成了一团麻花!刘汉香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片刻,她轻声,叹叹的,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也不怕人笑话吗?”
也就这么一句,只一句,所有的蛋儿们都停住了手。他们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个个大蛤蟆样,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又气又可怜他们。她望着破衣烂衫的蛋儿们,叹了一声,默默地说:“怪我,这都怪我。是我没把饭做好。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亏了你们了。要是还有气,就来打我吧。”
蛋儿们一下子就蔫了。知道亏了理,一个个像勾头大麦似的,谁也不说话。铁蛋臊臊地从地上爬起来,勾着头想往外溜突然之间,老姑夫从屋檐下蹿出来了!在蛋儿们打架的时候,他塌蒙着眼,一声不吭地在那儿蹲着。这会儿,不知怎的就长了气力,手里掂着一把锈了的老镰,忽一下堵在了院门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个敢动,我裁他狗日的腿!给你嫂认个错!”
一时,蛋儿们都哑了,有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什么。还是那老五,他最小,脸皮也厚些。他首先开了口,老五带着哭腔说:“嫂,我错了。我,我再也不吃那么多了。”
老四舔着嘴唇,羞羞地说:“嫂,忙到这会儿,你还没吃饭呢。”
见老四这样说,狗蛋也跟着说:“嫂,错了。俺错了。”
铁蛋不吭,铁蛋勾着头,就那么闷闷地在院门口死站着
刘汉香听了,心里一酸,说:“是我错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吃还是要吃饱。别管了,我会想办法。算了,都上学去吧。”
刘汉香的话,就像是大赦,蛋儿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刘汉香仍站在那里,心里却乱麻麻的。按说,到婆家来,她本是有思想准备的。她觉得,只要有那个字垫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稀里糊涂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这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来考虑的。顿时,仿佛一个天都压在了她的头上,很沉哪!
老姑夫怀里抱着那把老镰,袖手站在那里,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他嫂,让你受屈了。”
刘汉香就说:“爹,我没事,你忙去吧。”
于是,刘汉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红薯干面,独自一人继续拍饼子。那鏊子火,一会儿凉了,一会儿又过热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饼,放上饼,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贴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烫了,总是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烟来了!就这么拍着拍着,她忍不住掉泪了,一脸的泪,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么哭着、拍着,拍着、哭着她心里一边委屈着,还一个劲地骂自己,说你真笨哪,你难道连顿饭都做不好吗?
谁料,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老五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这孩儿,鼻涕流到了嘴上,满脸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语气说:“嫂,有好吃的了!”刘汉香开初没听明白,就笑着说:“这孩儿,鼻子真尖哪!”这时,只见老五把窝在怀里的布衫往外那么一展,像变戏法似的,笑嘻嘻地说:“你看!”
——只见怀里边鼓鼓囊囊地包着六块热腾腾的烤红薯!
刘汉香看了,脸色慢慢就沉下来,仍轻声问:“小弟,哪儿来的?”几个蛋儿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说:“不是。——小拇指头顶锅排!”这是一句乡间的咒语,也是誓言。可蛋儿们还是不信,又追着问:“说,哪儿弄的?!”老五说:“换的,我用‘上海’换的。”铁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儿就‘上海’了?!看我不锤你!”老五说:“真的,真的。我要诓你——小拇指头顶锅排!”刘汉香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弟,你给我说实话,烤红薯从哪儿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数着手指头说:“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张糖纸,玻璃糖纸,‘上海’的,跟小福子换了十二个弹蛋吧。又用十二个弹蛋跟二锤换了一盒‘哈德门’吧。二锤他爹是卖肉的,他家有的是烟。这包烟,我拿给了窑上的老徐,老徐烟瘾大,馋烟。他那儿有一堆红薯,就跟烧窑的老徐换成了烤红薯”待说完了,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就这么倒腾来倒腾去,把热乎乎的烤红薯倒腾回来了。刘汉香叹了口气,说:“小弟,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好上学吧。”老五就说:“嫂,我听你的。”
当晚,刘汉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红薯面饼子全都端出来,放在了锅排上,对蛋儿们说:“吃吧,敞开肚子吃,别饿着了。”
这顿晚饭,蛋儿们倒是吃得规矩了,一个个斯斯文文的,你拿过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抢呀夺啦。吃完饭后,一个个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细些,见刘汉香没有吃,就悄没声地走进灶房说:“嫂啊,你还没吃哪。”
刘汉香看了他一眼,心里一酸,感激地说:“好小弟,我吃过了。”
就这么一个“好”把老四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飞红。这孩儿,他扭头就跑了。
可是,日子长着呢,日子总要一天天过的。刘汉香着实有些发愁了。她想,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就这么,过门没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来了。那瘦是眼看得见的,先前脸上那晕红,原是瓷瓷亮亮的;这会儿,先先就淡了许多,白还是白,就是苍了些,只衬得眼大。没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么顿顿红薯馍红薯汤的,涮来涮去,就把肠子涮薄了。刘汉香进门时还是带了些“体己钱”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里贴,没有多久就贴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门去,就有人说:“汉香,你瘦了。”她就笑着说:“瘦吗?不瘦啊。”可她心里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总得把一个家撑起来才是。无论如何,她必须得把这个家撑起来。她既然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让人看看,她刘汉香是可以把一个家撑起来的!
种上麦的时候,有一天,刘汉香到村里的小学校去了。她找了校长,校长姓马,原是城里人,当过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师,由于近视,人称“马眼镜”她说:“马老师,我能来学校代课吗?”马校长透着那缠了腿儿的眼镜贴近了看,说:“汉香?是汉香。你想当民办教师?”刘汉香说:“一月不是有十二块钱吗?”马校长说:“那是,那倒是。”刘汉香说:“我能来吗?”马校长迟疑了片刻,说:“来是能来,高年级正缺人呢。不过,得让你爹说句话。”刘汉香问:“不说不行吗?”马校长愣了一会儿,说:“我头皮老薄呀。还是让支书说句话吧。”刘汉香再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马校长从屋里追出来,喊道:“汉香,别太拗了。让你爹说句话,他总是你爹呀。”
走出学校门,刘汉香心里闷闷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说破大天来,我也不能上门去求他!他已经不认我这个闺女了,我干吗要求他?!可走着走着,她的主意又变了。她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任性了,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要支撑一个家呢。再说,村里本就没有几个高中生,她为什么不能当民办教师?这是正当的要求。于是,转念一想,她不由得吞声笑了。就这样,她踅回婆家,用蓝格汗巾兜了三个鸡蛋(那是鸡新下的),气昂昂地到大队部去了。
进了大队部,刘汉香把兜来的鸡蛋往桌上一放,故意说:“支书,我给你送礼来了。”这一声“支书”把刘国豆给喊愣了,他抬起头,呓呓怔怔地望着她,那可是他的亲闺女呀!片刻,他蓦地扭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一口一口地吸烟。刘汉香说:“咋,你嫌礼薄?”刘国豆重重地“哼”了一声,仍是什么也不说。刘汉香说:“马校长说了,按条件,我可以当民办教师,就等你一句话了。”刘国豆突然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别找我,你不是我闺女!”刘汉香说:“我不是来当你闺女的,我是来当民办教师的。”刘国豆气呼呼地说:“你,该找谁找谁去!”这时,屋里突然就静了。过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默默地说:“你是支书,你不愿就算了。”说着,她扭身走出去了。刘国豆抬起头,恨恨地望着女儿,牙咬了再咬,说:“你,你!把你的鸡蛋兜走!”刘汉香步子松了一下,却没有停,仍是往外走着。这时候,刘国豆心里一湿,女儿瘦了,女儿瘦多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这么想着,他赶忙伸脚去找鞋,一时心急,没找到,就趴在桌上喊着说:“你,你你你把鸡蛋兜走,你不是我闺女!”
夜深的时候,刘汉香来到了那片槐树林里。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铸造那个字的地方。字是铸下了,在很多的时间里,她仅是看到了字的正面,现在,她终于看到字的背面了夜静静的,风像刀子一样,一凛一凛地割人的脸。地上,那黄了的树叶一焦一焦地炸着,每走一步都很瘆人!天空中,繁星闪烁。远处,也只有远处,天光是亮的。那天光发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吗?这会儿,他在干些什么呢?想你她心里说,你哭吧。这会儿没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里,默默地淌了一会儿眼泪,而后对自己说,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你只有那个字,你已经读到了字的背面你害怕吗?片刻,她在心里摇了摇头,仍是自己对自己说,有那个字就足够了。你还要什么呢?
突然间,林子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吓了她一跳!她回过头来,失声问:“谁?!”
慢慢地,林子里一黑,一黑,人影就现了。是四个蛋儿。四个蛋儿,一个个手里掂着棍子,像堵墙似的,齐齐地站在那里。刘汉香心里一热,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老五的头,说:“回吧,咱回。”
回到家,只见老姑夫像驴一样,正围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圈呢。他半仰着脸,围着那人转一圈就说:“好人哪。马眼镜,你可是个大好人!”马校长却说:“汉香呢?汉香咋还没回来?”老姑夫说:“快了,就快回来了。大好人哪!老马。娃子们都得你的济了,识那些个字,摞起来,比烙馍卷子还厚呢”说话间,他乍一回头,拍着腿说:“回来了,回来了,你看,这不回来了嘛。”这时候,马校长扶了扶眼镜,把腰挺直,说:“汉香啊,我已经等你多时了。”刘汉香说:“马老师,你怎么来了?”马校长说:“我是给你报信儿来了。”刘汉香一喜,说:“啥信儿?有信吗?”马校长就说:“我好话说了一大箩!村里总算吐口了。这不,支书发话了,你明天就去上课吧。”这时,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去了。”马校长怔了怔说:“汉香啊,一月十二块钱哪。干够三年,一旦转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刘汉香说:“我知道。可我不去了。”这时候,老右派马校长说:“汉香啊,听我一句话,你就低低头吧。那是你爹呀!”
可是,刘汉香却决绝地说:“我不去了。”
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刘汉香变了。
变得人们认不出来了。
人们说,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吗?可有人亲眼看见,在河上洗衣裳的时候(自然是“蛋儿们”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时候,揉着揉着,就对着阳光捉起虱子来了,那指甲扁着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响,还笑呢,她竟然还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儿”就笑了。老天爷,上梁一枝花呀!早些年,干净的青菜儿样,那手,葱枝儿一般,走出来的时候,总是挎着书包,洋气气的,是一丁点儿土腥气都不想沾的,怎么就捉起虱子来了?!
还有,不知怎的,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贵气的,见了谁,是不大说话的,就是说了,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爱答不理的。可是,自从她进了老姑夫家的门之后,人一下子就和气多了,凭见了谁,就笑笑的,也说家常,柴米油盐的,还多用请教的语气。比如那鏊子的热凉,饼子的薄厚,蒸馍时用小曲还是大酵,都还是问的,还知道谢人,动不动就谢了,很“甜还”的。“甜还”自然是乡间的土话,那是一种长年在日子里浸泡之后的生活用语,是背着日头行路的一种人生感悟,是一种带有暖意的理解。人们说,咦,她怎么就知道“甜还”人呢?
还有,那眼神儿,就很迷离。看了什么的时候,洇洇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锥样的爱抚。一个糙糙的石碾,有什么可看的?咦,她会看上一会儿,那神情切切的,还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凉中的热?也不知道想什么,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磙面,会开花吗?雀儿她也看,一只麻雀,在树上跳跳,那目光就追着,也没有飞多远,她就看了,看了还笑,不知怎么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离离的,孩儿样的,呓呓怔怔的。还有雨滴,房檐上的雨滴。下雨的时候,就立在房檐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麦草条上一泡儿一泡儿地饱着,倏尔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来了,在门前的铺石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水臼儿。这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看,专专注注地看,像是当画儿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铁虬虬的,也没有开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儿,一缝儿一缝儿的小芽,贴近了去看,看了,脸上就诗化出一些笑意来,绵绵的。夕阳西下时,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里的火烧云。那云儿,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来,飘出狮样儿、牛样儿、马样儿、驴样儿,或是一阶一阶的海红,天梯样地走这时候,人就迷离得厉害,像是魂儿被什么带走了似的。有时呢,走着走着,蓦地,就转过身来,好像有人跟着她似的,就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她!转过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来的,没来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脉脉的,就像是有什么附了体。
只有一样是冷的,那是见了男人的时候。恁是怎样的男人,无论是戴眼镜的学校老师还是围了围巾的昔日同学,无论是公社的干部还是县上的什么人物,只要是主动凑上来跟她搭话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帘儿半掩着,眉头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里根本就没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么,很警觉,也很距离。要是怀了什么念头的,就这么看她一眼,你就会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气倒是没有了,态度也很和蔼,淡淡的,平心静气的,但还是让你心凉,那和蔼里藏着拒人的凛意,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了。那个如今在县上供销社工作的铜锤,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很体面的。就常穿着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响的皮鞋,骑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日儿、日儿”地在她身边停住,凑凑地说:“汉香,进城吗?城里有新电影了,看吗?”刘汉香就会扭过头来说:“孬蛋,想不想看电影啊?”孬蛋说:“想啊,太想了!”刘汉香就对铜锤说:“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电影了,你带他去吧。”铜锤愣了一会儿,傻了一会儿,也只好讪讪地说:“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这人一变,就与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里。就见她在村里刮起了一股旋风,是女人的旋风。她可是读过书的人哪,怎的就这么下身呢?冬天里,就跟男人一样下河湾里割苇子,用一条破围巾包着头,领着那四个蛋儿,裤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凉的,有时候冻住了,就带着一层冰碴子,那腿上被苇叶和冰碴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杀下身子,一镰一镰往前拱割了,又一车一车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里,把院子里堆得像苇山一样!有风来的时候,院子上空涌动着飞雪一样的芦花,那芦花随着天色变幻,时而羽红,时而米白,时而金黄,时而瓦灰,荡荡的,飞飞扬扬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气把日子撑得很满。
到底是上过学的,也会算小账了,一笔一笔的,门儿清。那时候正赶上“备战、备荒”什么的,有城里人下来收购苇席:丈席(一丈长,五尺宽的大席)编一领一块四毛;圈席(五尺长,三尺宽的小席)编一领六毛钱。刘汉香原不会编席,在一个点着油灯的夜晚,就拆了一条铺床席,请邻近的槐家女人做了点拨,一夜就学会了。而后从那天早上开始,就剥苇,破篾儿,碾篾儿,成了一个编苇席的女人了开初时,还有人笑她,一个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样,站在村街里的石磙上碾篾子,那两只脚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地在石磙上动着,有时“呀呀”着就掉下来了,掉下来她还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样,说:“哟,汉香也会赶石磙呀?”可慢慢地,就没人笑了,没人敢笑了。就从剥苇、破篾儿、碾篾儿、编席这一整套活儿下来,她第一张席(当然是丈席了)用了七天,第二张席用了四天,第三张席仅用了两天一夜(这是村里女人最快的速度了),第四张席仅用了一天一夜!这时候,那手已经不是手了,那手血糊糊的,一处一处都缠着破布条子;那腰是弹弓做的吗,弯下去的时候,就成晌成晌地贴在席面上以后就好了,游刃有余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里的鱼儿,长长的篾条儿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动着的浪花,一赶一赶的,哗哗哗哗,就“浪”出一片来,女人们说,那真叫好看。这时,她竟一天编一领席,老天,还不耽误做饭、喂猪!于是,她一下子就从集上买了四个小猪崽,直直腰的时候,就“乐乐乐”地喂猪去了。有很多编席的女人都吆喝着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却从未哼过一声。劳作时,那快乐就从眉儿眼儿里漫出来,诗盈盈的。编席的时候,那量席的丈杆就在她身边放着,一时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错了;一时就用那丈杆去撵鸡,赶时猛,下手却又极轻,嘴里“噢哧、噢哧”的,赶是赶,却与那鸡很亲,甜昵昵的。有时候,编着编着,就小声哼唱着什么,总是两句两句地重复,就像是一丝儿一丝儿的甜意从喉咙里涌出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手是从不停的,手一直在动,篾条经经纬纬地在手下跳着,一片一片地织开去。在那些个漫长的冬夜里,每当蛋儿们揉着睡眼从耳房里跑出来撒尿的时候,总见墙面上印着一个灰灰的卧猫一样的人影儿,那就是刘汉香:伴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堂屋的地上,她还趴在那儿编席呢。数九寒天,门外风哨着,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说,嫂,睡吧。
她说,睡。
瓜蛋说,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头说,就睡。
槖槖槖,铁蛋披衣从外边跑回来,哆哆嗦嗦地立在那里,久立,也不说话
刘汉香抬抬头,就说,快睡去吧,别冻着了。没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儿的,披一棉袄,往刘汉香跟前一蹲,打一个尿颤儿说,嫂,嫂,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刘汉香就说,完了完了,就剩个角了。
仅一个冬天,刘汉香那葱枝一般的手就冻得不成样子了。那手先是肿,一节一节地肿,而后是烂,手背上一处一处地长出了冻疮,再加上篾条的刺儿一次次地挂持、碰扎的,那手啊,再伸出来的时候,就肿成了两只气肚儿蛤蟆了!有一次,在村街上,大白桃迎面碰上了扛着一捆新席的刘汉香。她一见女儿就掉泪了,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说汉香啊,你咋成了这样了?!刘汉香却笑着,我没啥呀。娘,我挺好的。大白桃说你好个屁!你这是糟践自己呢。刘汉香说,真的,我没事,好着呢。大白桃说,看看你那手?肿成啥了?我的傻闺女呀,你没看看,你那还叫手吗?!刘汉香说,这也没啥。三婶说,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长长地叹了一声,流着泪走了。
赶着,赶着,眼看就是年关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笔编席的钱结了,刘汉香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县城里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时候,才从城里赶回来。车上驮着一袋白面、四块草绿布、一块黑布;车把上还坠坠地挂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的是一大块猪肉、几副对联和两挂三千头的火鞭这是她置办的年货。蛋儿们齐伙迎上去,接的接,拿的拿,说:“嫂啊,你可回来了!”刘汉香哈着手,裹一身的寒气,就从随身挎着的兜子里拿出来五个夹了牛肉的火烧,说:“吃吧,先给爹拿去,一人一个。”自然,还有糖,是一包螺丝糖,没包糖纸的那种,便宜的,就给了孬蛋。他最小嘛。
第二天,刘汉香匆匆走过村街,当她走到支书家门前的时候,竟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踌踌躇躇的,像有些迈不动步了。恰恰,门“吱呀”一声开了,大白桃从门里走出来。大白桃看见闺女,泪忽地就下来了,哽咽说:“闺女呀,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吧。”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着说:“娘我想借借你家的缝纫机。”大白桃哭了,她擦了一把泪说:“闺女,这叫啥话?!回来做吧,拿回来做。”刘汉香眼一红,摇了摇头,说:“娘啊,你要借,我就让人来抬,用完再给你送回来。要是不借,我去借国胜家的,国胜家也有一台。”大白桃叹了一声,说:“闺女呀,你就不进这个门了?抬吧,抬。”
于是,刘汉香回到婆家,对蛋儿们说:“去吧,你们谁去都行。去支书家,把缝纫机抬回来咱用用。”可蛋儿们听了,面面相觑,一个个迟疑着,都有些怕。刘汉香就说:“别怕,放胆去抬。我都说好了。记住,进了门,要是有一个人给你们脸色看,放下就走!咱不用他的。”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蛋儿们就大着胆去了。当蛋儿们进门的时候,支书国豆是黑着脸的,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大白桃倒是和颜悦色地说:“抬吧,在里边呢。”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你爹那个老王八蛋,不知哪辈子烧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