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谢,老侯就有些慌,他一边走一边说:“谢个啥子,我们是老战友了。”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妥,他又扬了扬提在手里的暖水瓶,对冯家昌说:“老冯,既然是亲戚来了,还不领家去呀?”
冯家昌随口“嗯、嗯”着,那脸不阴不晴的,显得略微有些尴尬。有那么一刻,两个男人相互看着,目光里都很有些含意那阴险、那刻毒、那兽一样的搏杀,全都在眼帘后边隐着。两人在错身走过的一刹那,竟然还互相拍了拍,那一拍真有些触目惊心!
接下去,当刘汉香跟着他往外走的时候,突然之间,冯家昌的脸就像开了花似的,每见一个人,他就笑着对人介绍说:“——亲戚。”而后,他一路点着头,见人就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亲戚。”就这么走着走着,他甚至连大门口的哨兵都不放过,一次又一次地对人说:“一个亲戚。”
“亲戚”说得多好!
他把她约到了军区的一个招待所里。进了房间后,他没有坐,就那么一直站着,站得笔直。屋子里一片沉默,那沉默是很淹人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刘汉香心一下子就酸了,她突然想哭,放声大哭!那泪在心里泡得太久了,已泡成了大颗的盐粒,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眼角上,憋都憋不住。
很久之后,冯家昌说话了,他的鼻子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早晚要来。我等着这一天呢”接着,他又说:“不错,是我对不起你。”
这话说得干脆,也直白。这又是一刀,这一刀划得很深,连最后那一点点粘连也不要了,就像是“楚河汉界”刘汉香什么也没有说,刘汉香就那么望着他。就是这个人,这样一个人,快八年了,你一直等着他。
冯家昌硬硬地说:“俗话说,有钢使在刀刃上。你来得好。很好!最近,军区要提一批干部,那姓侯的,正在跟我争一个职位你来得正是时候。说吧,你要怎样?”
刘汉香不语。也许是憋得太久了,那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一片一片地淌多少年了,她从没掉过一滴泪,可这会儿,怎么就止不住呢?真丢人哪,你!此时此刻,她真想大喊一声,老天,你杀了我吧!你把我的头割下来吧!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吗?当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次次对人说“一个亲戚”的时候,当他在首长面前点头哈腰的时候,那种嘴脸,她是多么失望啊!
冯家昌并不看她,冯家昌的脸很紧,紧得就像是上了扣的螺丝!冯家昌仍在自说自话:“其实,我已经让人捎过话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是欠了你如果是要钱,你说个数。如果是硬要我脱了这身军装,你也说个话。我,认了。杀人不过是头点地,你说吧。”
她擦了一把脸,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好吗?”
冯家昌不语。
刘汉香说:“八年了”下边的话,她还没有说出来,她想说,我没有别的,就想来看看你,见你一面。可她的话却被打断了
他有些生硬地打断她说:“我知道,我欠你,我们一家都欠你”是呀,他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他只是想尽快做个了断。他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一只手,赶快把她推走!原指望他还有心,可他已经没有心了。对一个没心的人,你还跟他说什么?也许,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笔旧债,欠就欠了,也说过要还,你还要怎样?!那日子就像是一块旧抹布,用过了,就该扔掉。这态度有点横,甚至还有点泼,近乎于那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说了吧,再不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冯家昌抬起手腕,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他有“表”了,他手腕上戴着表呢,金光闪闪的表!
——那昔日的,不过是一个牙印。一个牙印算什么?!
——连续五年,他都在奖状的后边写着三个字:等着我
心很辣,心已经被辣椒糊住了。那辣在伤口上一瓣儿一瓣儿地磨着,热烘烘地痛!说过不哭,说过不掉泪的,见了他,也还是掉了泪。女人哪,泪怎么就这么贱?!那血一浪一浪地涌着,血辣是可以生火的,血辣已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烟!也不尽是恨,也不尽是怨,什么都不是,就是眼前一黑一黑的,像无数个蠓虫在飞刘汉香咬了咬牙,突然笑了。既然已经无话可说,那就说点别的吧。她话锋一转,笑着说:“来之前,村里人给我出了一些主意,你想听听吗?”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是说,不管你说什么。豁出去了,就这一堆儿了!
刘汉香说:“头一条,就是让我把身子垫得大一点,挺着个肚子,做出怀孕的样子,去找你们领导。领导要是不见,就在你们军区的大门口立着,站上三天,只要见了你们的人,逢人就说,我是你的未婚妻,等了你八年”
冯家昌直直地站在那里,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刘汉香接着说:“第二条,让你爹领着我,扮成捡破烂的,直接去找你那城里的女人。进门就给她跪下,凭她怎么说,就是不起来到时候,我一句话不用说,就让你爹说。我说的话她可能不信,你爹说的话她会信。而后,再找你们领导,一级一级找上去,让你爹对他们说,只说实情,不说一句假话,你爹的话,他们会信。”
这时候,冯家昌又“哼”了一声。那张脸,铁板一样。
刘汉香说:“第三条,让村里来二三十个老头老婆,把军区的大门给围了。见了你,没有二话,就是唾沫,光那唾沫就能把人淹了!而后,一条条、一款款地给上头的领导诉说你的‘长处’,历数你在村里的各样‘表现’,让部队上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状况,知道你的为人”
“这第四条,是呱哒叔出的。他说,把你做下的事写成‘传单’,全村人都盖上指印,印上几百份,见人就发。从县武装部一直送到北京的国防部”
“第五条,他们说,在你家,我已住了七个多年头了。那就一直住下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看你怎么办。你要是敢这么家一头,外一头,就是重婚,就犯了大法了。那也好办,这个事,你想瞒也瞒不住。农闲的时候,村里来些人,就上你家去,去了就吃、就喝、就搅和你。隔三岔五地派人去搅和你。你不让人过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叫你天天不得安生”
“第六条,他们说,城里不是有人雇保姆吗?那好,我就算是你们家雇的一个保姆。你算一算,七年多,一个保姆,一年的费用是多少?老老少少的吃穿花用是多少?还有精神上的损失又是多少?这么算下来,就把你算垮了。你要是敢说个不字,那就砸,见什么砸什么,法不治众,你有本事,就把一村人都抓起来”
“第七条,他们说,也有赖法。再不行,就去法院里告你强奸。你就是一强奸犯,全村人都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强奸犯,时间、地点、人证、物证都有,人人都可以写证言。那天晚上,你是拦路强奸”
“第八条,全村出动,背上被子,带上干粮,穿上老棉袄,三千口人来‘抬’你一个人。进城后人分两拨,一拨来军区,一拨去你老婆的单位,就在这城里扎下来,啥时说好了,啥时候走人他们说,一个上梁村,要是合起伙子‘抬’一个人,一准能把你‘抬’回去。”
“第九条,这个主意是辣嫂出的。辣嫂说,要是我,就弄根绳缠腰里,里头绑上炸药、电雷管,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找你。她说,这叫死嫁。见了面,拦腰一抱,随手那么一拽,一生一世就嫁给你了,死也要落个军官太太”
冯家昌硬得像块铁,他仍是直朔朔地立在那里那眼神里似还含着一丝蔑视!他背过身来,冷冷地说:“说下去。”
刘汉香说:“完了。”
冯家昌说:“就这些了?”
她说:“就这些了。”
冯家昌鄙夷地说:“很好。你打算使哪一手啊?”
刘汉香反问道:“你说呢?”
冯家昌不语。
这时候,刘汉香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说:“我看错人了。”说完,她再没有看他,就那么挺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门响了一声“砰”一下,又弹回来了,有风从门外刮进来夹着一股凌人的寒气。
冯家昌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站得依旧笔直。可是,如果往下看,就会发现,他的腿已经抖了,两条腿像筛糠似的抖!在他的裤裆处,有一块暗色的洇湿在漫散,那是尿水。有尿水洇出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跪的智慧
那碗是很烫眼的。
在一处临着建筑工地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一排民工。民工们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样。从这里走过去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动着,几乎替代了民工们的脸,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组成的脸。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脸要好看一些:蓝边,粗瓷,碗极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种原始的、朴拙的器具美。当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时候,人脸就现了,这才是“碗”是由脸组成了“碗”期望着能够盛上富贵的“碗”!那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些眼睛都是含着一点狼性的,都闪着那么一点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写着迷茫,写着惑然,也写着闪烁不定的企冀当刘汉香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举着的“碗”这“碗”让她觉得亲切,同时,也烫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里人都不用大碗了,城里人用的是小碗,细瓷的。这大碗反倒成了乡下人的标志了。
走过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来人往,汽车荡起一片尘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马路牙子上怅然地坐着突然之间,那些“碗”就跑起来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冲过来围住了一个穿西装的人!“碗”们齐声嚷嚷说:“老板,老板,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干了大长一年了,你怎么就不给钱呢?!”那“老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碗”们嚷嚷的声音就更大了,他们一个个说:“要是再不给钱,俺就跪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声音像蜂房似的嗡嗡着,手舞动着,就像是高举着的一个个“讨”字!
华灯初上,城市成了一条条灯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子像一只只彩鸟,闪烁着迷人的华丽。颜色和灯光把城市的夜涂抹得光怪陆离,行人就像木偶一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灯影里,一片光怪陆离的漠然。进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处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么就成了一软一软的羊皮?街面上,一个个酒店的门口都站着穿制服或是旗袍的年轻人。她看出来了,那服饰是城市的,心是乡村的,心在哆嗦。还要对“羊皮”说您好,还要笑。说起来,这有多不容易!
刘汉香已经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去,天晚了,心已经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她对自己说,别想,什么也不要想。可是,她还是想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是啊,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人,他没有倒下去,就还是男人。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给淹了。等了那么久,也期盼了那么久,终还是见了一面。只要他好,只要他能像人一样地活着,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么要紧?可心是这么想,话是这么说,头还是像劈了一样的疼。
后来,当她转到了一个公园的后边,当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她是真的痛了。浑身像是着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在公园的后边,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有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在分吃一只烧鸡。那老的倭跪在那里,看上去是一个瘫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着,也才五六岁的样子,两人一人抱着一只鸡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为滋润些,他旁边竟然还放着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过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随手捡起堆在地上的烂报纸擦了一下手,而后,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就此看来,这人还不太老。再往下的时候,那奇迹就出现了,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污污脏兮兮的头发,那不是头发,那竟然是一个头套?!接下去,他挠了挠他的秃头,就佝偻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绳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绳;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护腿,那是两层软牛皮做的!随即,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取出了垫在身子下边的、装了滑轮的旧木板老天爷呀,突然之间,他站起来了,他不是瘫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再往下,刘汉香就更加惊讶了。她看到了那只小瓷碗,就是白天里她曾经给他放过一个烧饼的小瓷碗!那个小瓷碗就在地上撂着,它是有记号的,那个小白瓷碗里掉了一块瓷,偏中间的地方露着一块黑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小瓷碗。那么,这人就是白天里在街口上跪着要饭的瘫子,就是那个瘫子!如今,这瘫子一下子站起来了。他站在那里,又伸了一个懒腰,对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说:“香不香?”那流着鼻涕的小脏孩儿说:“香。”这人说:“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会跪,懂吗?”那孩子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说:“跪?”这人说:“跪。你给我跪跪试试?”那孩子抬起头,傻傻地望着他。他说:“跪呀,你跪。”于是,那孩子调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势跪下了这人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跪下去,你得给人磕头。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钱掏出来为止。”那孩子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就弯下身子,像鸡啄米似的磕起头来那人说:“还不行,你要磕得响一点,再响,要咚咚响!要让人家可怜你才行。只有人家可怜你了,才会把钱掏出来重来,重来。你站起来!我告诉你,这样,要这样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边磕一边要说,‘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吧。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着头,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一边磕一边学着说那人说:“记住,只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来,不给钱你千万别站起来。人都是个面子,当着那么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给钱了。多多少少都要给一点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钱的人,越爱面子,你死缠住他,他一急,说不定就掏张大票子!等他把钱掏出来,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里装了”接着,那人又说:“想挣钱,要有本领。这就是本领!好了,明天你到火车站去。”那孩子的眼黄了一下,说:“火车站?”他说:“火车站!火车站人多。”那孩子有点怯,就说:“火车站有警察。”他说:“你不会长点眼色?你长点眼色就是了。看见警察来了,你就跑。”
看着这些,听着这些,刘汉香一下子心痛到了极点!那眼里的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这,这这汉子看样子也就四五十岁,正是壮年,可他居然就把自己倭起来,扮成一个瘫子?!这也算是个聪明人,你想想他有多聪明?好好的一个人,他要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倭起来,还弄来一个臭烘烘的假发套,一身脏兮兮的烂衣裳,给自己弄来牛皮做的护腿,弄来那么一块小木板,木板下边竟还装着轴承做的滑轮老天爷呀,这要动用多少心机?!这要花费他多少伎俩?就凭着这份聪明,凭着这份灵巧,就凭这他,做什么不好?什么不能做?就这样跑出来,为几个小钱,倭跪在当街上?!天神哪,你怎么就把他托生了一个男人,这还算是个男人吗?!
那又是谁家的孩子?天寒地冻的,谁又舍得让他跑出来受这份罪?难道说,就是这男人的孩子吗?要是他的孩子,他真是该杀呀!要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更不是人了,这是个畜生!孩子还太小呀,小小的年纪,那么一点点,杏蛋儿一样,正是读书的时候真是可惜了呀!他什么学不了,就出来学着下跪?!
就因为穷,难道说就仅仅是穷?!刘汉香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里,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再看了,要是再待上一会儿,她会发疯的!她说不定会冲上去把那个男人撕了!刘汉香哭着走着,走着哭着,她把一生一世的泪都流了,她是为自己,为他,也为那些出来奔活路的乡人们。跪吧,就去跪吧,跪上一生一世,又能跪出个什么呢?
再走,再走,不停地走大街上的汽车“笛笛、叭叭”地响着,汽车的声音竟是那样的刺耳,躲过了一辆又是一辆,就像是无路可走了似的,那么宽的路,它就是要你无路可走!你只有在街边上走,贴着墙走,就像是一个晕了头的大苍蝇。那灯一晃一晃的,就像变了色似的,天地都在旋转。后来她才看清,那旋转着的不是天地,是霓虹灯,会跑的霓虹灯;秃噜,就跑到东边去了,秃噜,又跑到西边去了,那灯成了女人,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在眼前跳来跳去地舞着。这又是什么名堂,怎么就叫“千千结”?
站在路边上,也就抬头看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了。这是一个很体面的男人,西装革履,脖里还束着一条金红色的领带,里边的衬衣雪白雪白的。他很和气地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喂,找工作吗?”刘汉香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咋?”他重复说:“我问你,你是在找工作吗?”没等刘汉香开口,他又接着说:“你要是找工作,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看见了吧,就是这个,‘千千结’。月薪八百,还有小费。”刘汉香愣了一下,竟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多少?”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问。可那人紧着说:“要不你先上去看看?底薪八百,管吃管住。干好了,小费拿得多,一个月三千五千,万儿八千也是平常事。”刘汉香抬头看了这男人一眼,看他文文气气的,不像是个坑人的主儿。钱,一说到钱,还是让人心湿。三千五千,万儿八千,老天,那是什么概念?!这时候,她心里还赌着一口气呢。也许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问:“做啥?”那人就说:“你上去看看。上去看看嘛,不勉强你。要干就干,不干就算,绝不勉强。”
刘汉香迟疑再迟疑,最后,还是上去了。那楼梯是铺了地毯的,猩红色的地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她发现里边竟是那样的金碧辉煌,简直就像是进了宫殿一样!走廊里,有穿制服的小伙子在走来走去,他们一个个手里端着果盘,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拐过弯来,眼前一下子就开朗了,正对着的,是一面巨大的扇形玻璃,就像商店里的橱窗一样。那玻璃真是太大了,在玻璃的后面,竟站着一排一排的姑娘!
站在玻璃前,刘汉香看得目瞪口呆!妈呀,是人,真的是人!那里边几乎站有几十个姑娘。姑娘们一个个搽脂抹粉的,穿得少之又少,露之又露,就像是卖肉一样。她们一行行、一排排分阶梯站在那里,各自的身上都挂着一个圆形的号牌这,是干什么?这算是干什么呢?!
透过橱窗的大玻璃,刘汉香呆呆地望着那些姑娘们。从那些姑娘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说不出口的淫荡和麻木。而更多的则是漫不经心,是豁出来的无所谓,是叫人心悸的“不要脸”然而,在麻木的下边,隐藏着的竟是无边的阴冷!顿时,有一股寒气“咝咝”地从她的脚底下冒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几个男人走过来,他们站在扇形的玻璃窗前,指指点点地看了一番,而后对一个穿着红马甲的小伙子说:“9号,12号,还有7号,7号也不错。”于是,那“红马甲”连声说:“好的,好的。”说着,就上前几步,推开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隐形的小门,进到那玻璃窗里去了。片刻,他领着三个姑娘从那小门里走出来,交给了那三个嘴里带着酒气的男人
刘汉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吃惊地问:“这,这是做啥?!”
那老板说:“你别怕。也不做什么,就是陪着客人唱唱歌,跳跳舞你放心吧,我们是正当生意,不会让你做别的。”
可刘汉香已经看到了,当那三个男人带着姑娘们往里边走的时候,一个个都把手搭在了姑娘们的身上,姑娘们也都很顺从地偎上去,吊在男人的膀子上。于是,那些男人就更加地放肆,有的竟伸手去摸人家姑娘的屁股、拧人家的脸刘汉香一下就慌了,她说:“我不会跳舞。”
可那老板说:“不会不要紧,可以找人教你,一学就会了。”
刘汉香往后退着身子,连声说:“不干,我不干。”
那老板瞥了她一眼,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好进。我这里选人是很严格的。我是看你‘盘子’不错,才留你的。有多少姑娘找上门来,都被我打发走了。”
接着,那老板又说:“我告诉你,这是最干净、最快捷的挣钱方法。出了我这个门,你到哪里也挣不来这么多的钱。我知道,你是要脸面的人。你要脸面,谁不要脸面?如今是有钱才有脸面。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乡下来的,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里去?再说了,你在这里挣钱,又没有人知道,你怕个什么?你要是在这里干上几年,挣个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说不定就可以回去盘上一桩生意做做。我不勉强你,你好好想想?”
刘汉香不知道什么叫“盘子”(城里人居然把人的脸说成是“盘子”),她甚至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那些男人的手,那些很下作的手,那就像蛆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蠕动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只想赶紧走,快走!她想,她如果连这样的事都可以干,她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她与路上碰到的那个假瘫子又有什么区别?!老天爷,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乡下人的,他们就是这样对待穷人的?为什么,就因为穷,就因为你穷?!这老板乍一看体体面面、斯斯文文的,说得千好万好。可是,他会不会让他的姐姐、他的妹妹出来做这样的事?
他会吗?!他肯吗?!
她逃跑一样离开了“千千结”离开了那个霓虹灯上“跑女人”的地方
街上的灯越来越冷了,行人也越来越少,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下就显得宽了许多。走着走着,她突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踏一踏地响着,竟然有些熟悉?!她猛地回过身来,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人。
是他!
虽然,他脱去了军服,换了一身便装,她还是把他认出来了。原来,他一直是跟着她的。他一直在悄悄地跟着她。从他的眼神里,刘汉香明白了,他是怕她寻了短见。她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害怕了
他干着喉咙,哑哑地说:“去,吃顿饭吧。”
她有些敏感,立马说:“我不要饭。我不是来要饭的。”
他说:“我不是那意思。天晚了”
她说:“我说过了,我不是来要饭的。你走吧。”
他叹了一声,他终于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刘汉香已经平静下来了,她默默地说:“出来之后,我才明白,在城市里你也不容易。”片刻,她又说:“听说,你已经有孩子了算了。回去吧,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
冯家昌在风里站着,就那么愣了一会儿,突然,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份情,冯家记下了。欠你的,我会还,我一定还。”
他虽然站着,可他的心早已跪下了。在那跪着的心里,还藏着一句话,那句话是窝在心底的,也许,那是疯狂之前的最后一次隐忍。他心里说,我还没有崩溃。我要是崩溃了,会杀人的。
纵是到了这般田地,刘汉香还是可怜他。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心疼他。刘汉香说:“放心吧,我不会再来了。”
不平等条约
才稳住了那一头儿,这一头儿又冒烟了。
这天晚上,冯家昌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刚刚喘了口气,却发现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对着那团蓝莹莹亮光说:“还没睡呢?”
这时候,灯忽然就亮了!穿着一身睡衣的李冬冬像个大冬瓜似的蜷在沙发上,冷冰冰地说:“你干什么去了?!”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很疲惫地说:“没干什么,赶一份材料。”
李冬冬说:“是吗?”
冯家昌说:“是。上头急着要。”
突然,李冬冬抓起一只拖鞋扔了过来!而后又去抓第二只气急败坏地说:“你嘴里还有实话吗?你们乡下人怎么一个个都成了骗子?!”
冯家昌愣了片刻,沉着脸说:“你骂我可以,不要辱骂乡下人。”
李冬冬说:“我就要骂。骗子,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打电话,你办公室根本没人接。打到值班室,人家说你早就走了”
冯家昌用手扶着墙,一边防着另一只拖鞋一边说:“我不跟你吵,你怀着孕呢,我不跟你吵。”
李冬冬瞪着眼说:“你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又跑哪儿鬼混了?!”
冯家昌说:“没干什么,就是赶一份材料”
可是,没等他说完,第二只拖鞋又甩过来了,接着是靠枕、梳子、茶杯她抓住什么就扔什么!还歇斯底里地喊道:“姓冯的,你也没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今天晚上,你必须说清楚。你要不说清楚,你就别进这个门!”
“訇”的一下,冯家昌心里烧起了漫天大火!他想,我他妈再也不受这份洋罪了,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我受够了!不就是个城里人吗,不就是个城市户口吗,我他妈不要了!有什么可横的?!我这会就把这身军装脱了,跟刘汉香走,跟她回老家去,哪怕是种地,哪怕是当牛做马,哪怕是吃风屙沫,老子也不干了这么想着,他的眼一下子“狞”起来,目光里跳荡着狼牙牙的火苗!
看他这个样子,李冬冬吓坏了,她“——呀”地惊叫了一声,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想干什么?!”
就是这一声惊叫,把冯家昌重新又唤了回来。他的头,慢慢,慢慢地,又勾下去了。是啊,是啊,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呓呓怔怔地靠在那里,全身就像是虚脱了一样。念头这么一转,接下去,他暗暗地松开了攥紧了的拳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不错,我已经不像个人了。你以为我还是个人吗?”
可是,当他眼里的“狼光”消失之后,当他重新勾下头之后,李冬冬也缓过劲来了。李冬冬看着他,仍是横横地逼问说:“姓冯的,你为什么要说假话?!”
冯家昌咽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你想听实话吗?你要真想听,那我就告诉你,我见了一个人。”
李冬冬说:“谁?”
冯家昌说:“一个女人。”
李冬冬“哼”了一声,喝道:“骗子!无赖!流氓!你承认你说了假话吧?”
冯家昌耐着性子,压低声音说:“我是说了假话。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都是你逼的。你要真想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的名字,她叫严丽丽。”
李冬冬吃惊地问:“谁?”
冯家昌说:“严丽丽。”
这么一来,李冬冬不吭了。这个名字李冬冬曾经听说过,她是从母亲嘴里知道这个名字的。自父亲官复原职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跟父亲闹得很凶,而这个名字就是母亲随手甩出来的“重磅炸弹”!据说,这个叫严丽丽的女子曾经是政府机关的打字员,跟父亲好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母亲从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