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不稳,她的脚跟毫无指望地在地板上向后滑去。
尽管由于他们彼此相持的力量而使门忽而开得大些,忽而又关拢些,接着又开得更大些,但透过逐渐变大的门缝,他能瞧见她了,她也能看见他了。他的眼睛跟她的眼睛贴得这么近,眼睛里透出的强烈指责的神色远比里面那个死人的眼神更为可怕。别瞧着我,别瞧着我!她在内心里向它们发出了绝望的恳求。哦,转开去,我实在忍受不了!
她稳稳地、不可抵抗地转过身子,尽管到头来,他的胳膊,接着是他的肩头已挤进了门,但她依然想拦住不让他进来,她绷紧整个身子无情地抵挡着他,用两手紧紧抵住门,两只手全然失去了血色。
这时,他用力作了最后的一推,结束了这场非势均力敌的抗争,她的身体顺着门打开的整个弧度被推到一边,就像一片被人轻易拿走的树叶或是一片软绵绵的布片。他进了房间,站在了她的身边,他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
“不,比尔,不!”尽管她已无须再作恳求,但她依然不停地机械地这么说道。“别进来。如果你爱我的话。出去。”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生硬地问。“是什么事情让你到这儿来的?”
“我需要你爱我,”她只会像一个心烦意乱的孩子一样小声说道。“别进来。我需要你爱我。”
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撼了她一会儿。“我看见你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在这种时候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又放开她。“这是什么?”他捡起手枪。她在刚才这阵慌乱中早已把这支枪忘得一干二净。它一定是在她从里间逃出来时,从她手中落到地上的,要不就一定是她把它扔到地上的。
“是你把它带在身边的?”他又走回她的身边。“帕特里斯,回答我!”他异常强硬而凶狠地说,她从来没见到他有这么凶过。“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老梗在喉咙口,似乎就是没法把话说出来。最后,总算迸了出来。“来——来——来杀死他。”她木然地靠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得不用力紧紧拢住她,不让她倒下。
她想用手抓住他的衣领,抓住他的衬衫前胸,一直到他的脸,就好像身子不停扭动的生白化病的乞丐伸手乞讨施舍一样。
他的手一挥,她的手便从他的身上落了下去。
“你这么做了?”
“有人——这么干了。有人——已经把他杀了。就在里面。他死了。”她浑身颤抖,把自己的脸埋在他身上。有一点是明确的,你再也无法一个人去承受这一切了。你一定得去依附一个人。你一定需要有一个人来抱住你,即便他马上还是想再次把你拒之于门外,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
突然他的手臂垂了下去,他离开了她。独自一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即使只是一会儿。她真不知道这些个月以来,这些年来自己是怎么忍受住的。
生活是这么疯狂的东西,生活是这么畸形古怪的东西。一个男人死了。一片爱情就此毁于一旦。不过一支香烟还在烟灰缸里冒出烟雾。高脚酒杯里的一块冰块还浮在酒里没有融化。你想保留的东西,却失去了;无关紧要的东西,却依然存在。
接着他从里间出现了,他站在里间门口又一次看着她。用那么古怪的神情看着她。他看的时间太长了些,沉默的时间也太长了些——她说不清自己不喜欢的是什么,但是她不喜欢他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换了别人,这么做无关紧要。但不该是他。
然后他抬起了枪,那支枪依然握在他的手中,把它靠近自己的鼻子。
她看见他的头严肃地点了点。
“不。不。我没干。噢,请相信我——”
“这支枪刚开过,”他平静地说。
这时在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悲哀的表情,似乎这对眼睛想这么对她说:为什么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来使自己摆脱困境,那么做我是会理解你的。他没这么说出来,但是他的眼神似乎表明了这个意思。
“不,我没干过。我对准他开了枪,但没打中他。”
“好吧,”他平静地说,流露出一种倦怠的神情,在你不相信一件事情时,你往往就会流露出这种神情,以此来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免得伤害对方。
突然他把枪塞进了他外衣的边袋里,好像它无关紧要了,好像它是一件过去了的琐细小事,好像现在有一些更要紧的事得关心似的。他毅然决然地扣上外衣的扣子,转身向她走来;现在他的举止中有一种先前所没有的轻松的专注。
一种激情,一种冲动。
他重新用一只手臂保护性地搂住了她。(她活了这么些年,一直在寻找这么一个庇护所。可只是到现在才找到,有点太晚了。)不过这时他是在急匆匆地把她推向门口,而不仅仅是对她的扶持。“离开这儿,赶快,”他严峻地命令道。“尽快回到下面的街上去。”
他拉扯着她,用他那只保护她的手臂搂着她,让她匆忙地跟着他走。“快走吧。不能让人发现你在这儿。你一定是失去了理智,才会让自己这样地来到了这儿!”
“我是这样的,”她抽泣着说。“现在我还是这样。”
她现在有点跟他不一致了,她不想让自己靠近这扇门。她突然一下使劲地从他手臂中挣脱出来,后退一步,面对着他。在他的两臂一次次想搂住她时,她却一次次地用两手将它们推开。
“不,等一等。你首先得听我把一些事告诉你。你必须知道这些事,以前我总不想让你卷入这件事,但是现在你到了这儿和我在一起。我在这件事上走得太远了;我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接着她又加上了一句“不想再像我现在这样下去了。”
他伸出手,愤怒地使劲摇撼着她。似乎想让她清醒一些。“不是现在!难道你不明白吗?里间有一个男人死在那儿。你难道不知道,如果让人发现你在这儿将意味着什么吗?随时随地会有人把脑袋伸进这个地方来——”
“噢,你这笨蛋,”她可怜兮兮地冲着他大声嚷起来。“你这人就是脑子不开窍。这场祸已经闯下了。你没看见吗?我已经给发现在这儿了!”她几乎让人听不见地说道“是给唯一的一个关心我的人发现。现在我还能逃到哪儿去躲起来呢?”她无力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让他们来吧。现在就去把他们带来吧。”
“如果你不考虑自己的话,”他狠狠地用话激她“你该想想妈妈。我原以为你是爱她的,我原以为她在你心目中还占有一定的地位。你难道不知道像这样的事会对她产生什么后果吗?你想怎么样,杀了她吗?”
“以前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她茫然地对他说。“我记不起那是谁了,也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了。”
他已经小心地打开了房门,朝外看了看。又把门掩上,回到了她的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没人听见那枪声。我想毗邻的这些房间都没人住。”
她并没有改变主意。“不,就是现在,就在这儿。我已经把这事拖了太久一直没告诉你。我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我不会从这儿的门坎上迈过去一步——”
他咬紧牙关。“我会抱起你,把你从这儿带走,如果非得要我这么干的话!你准备听我的话吗?你想恢复自己的理智吗?”
“比尔,我没资格受到你的保护。我不该——”
他突然把手贴到她的嘴边,捂死了它。他用力把她从地上抱起,把她托在自己的手臂里。她给控制在他的手臂里,只能瞪大一双眼睛默默地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接着眼睛闭上了。她并没有在他的手里挣扎。
他就这么抱着她出了门,顺着门厅走去,从才不久前她跟现在截然不同地上来的楼梯上走了下去。一直到了门外的街,他才把她放下,重新让她自己站着。
“在这儿站一会儿,我去瞧瞧动静。”这时她不再那么犟头倔脑的了,顺从地听了他的话。
他缩回了脑袋。“外面没人。你把车子停在转角那儿了,对吧?”她没有时间去捉摸他是怎么知道的。“紧紧跟着我,我要把你带到那儿去。”
她用两只手臂挽住了他的手臂,就这样紧贴在他的身上,于是他们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贴着这排建筑的墙角——这儿显得最阴暗,一起匆匆地走了出去。
这段路显得很长。没人看见他们;四下毫无声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没被人看见。只有一次,一只猫打他们前面的地下室的通风口里窜出来。她一下子更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不过没发出一点声音。经过短短一刻的停顿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转过了街角,汽车就停在那儿,刚刚就在转角口。
他们很快地径直向车子走过去,他为她打开车门,把她拥进了车子。接着车门又突然关上了,他却留在了车外。
“钥匙在这儿。现在你把车开回家,再——”
“不,”她异常激动地低声说道。“不!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干什么?”
“你还明白吗?我想让你安全离开这儿。我还要再到那儿去一趟。我必须去。我要去看看,决不能让任何跟你有牵连的东西留在那儿。你一定得帮助我。帕特里斯,他想对你怎么样?我不想知道为什么,现在没时间,我只想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要钱,”她简捷地答道。
她看见他用手紧紧抓住了车门边缘,都想要把手抓到车门里面去了。“你是怎么给他的,是现金还是支票?”
“一张支票,”她十分慌张地说。“只给过一次,大约在一个月前。”
这时,他说话的口气显得更为紧张了些。“在支票兑付后你把它撕毁了还是——?”
“我根本没拿回来过。他有意让那张支票留着。一定还在他身边的什么地方。”
从他浑身绷紧,深深地吸了口气的模样她就明白了,他现在很害怕,要比他至今为止听到她说的任何事都害怕。“天哪,”他尽量控制住自己“我一定得去把那张支票取回来,即便要花上一整晚的时间。”他低下头,把头伸进车里,凑近她。“还有什么?有什么纸条吗?”
“没有。我从来没给他写过一行字。他身边有一张五美元的纸币,但我不想要它了。”
“我最好还是把它拿走。还有么?你能肯定吗?快,再想想,帕特里斯。好好想想。”
“等等;那天晚上在舞会上——他好像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们家的。就随手记在他带在身上的一个黑色小笔记本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别怕,告诉我。是什么?”
“比尔——今晚他逼着我跟他结婚。是在黑斯廷斯。”
这回他举起了手,像锤锤子一样用手锤在车门边缘上。“我真高兴他——”他恶狠狠地说。他没把这句话说完。“你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吗?”
“是我的姓。我不得不写。这是他所干的一切的最终目的。过一两天,那儿的地方法官会把那张结婚证明寄给他,就寄到这儿,这个地址。”
“这么说,处理这件事还有时间。我明天可以开车去那儿,就在那儿把它给一笔勾销。有钱能使鬼推磨。”
突然间,他好像下定决心该怎么做了。“回家去吧,帕特里斯,”他吩咐道。“回家去,帕特里斯。”
她害怕地贴紧他的胳膊。“不——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回到那儿去。我必须得去。”
她拼命想把他拖住。“不!比尔,不!说不定会有人来的。他们会在那儿发现你。比尔,”她恳求着“为了我——别到那儿去。”
“你还不明白吗,帕特里斯?不能把你的名字留在那里。那儿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躺着一个死人。一定不能让人们在他身上发现任何跟你有牵连的东西。你从来就不认识他,你从来就没见过他。我必须去把那些东西拿回来——那张支票,那本笔记本。我必须把它们处理掉。如果我能把他从那儿搬走,把他扔在别的什么地方,远离这儿,那就更好了,人们或许无法十分容易地查明他的身份。或许人们永远没法查明他的身份。他不是本地人,他的突然失踪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追问。他来了,他又走了;一个过客而已。如果人们在那个房间里发现他,那么立刻就会查明他的身份,那样一来会带出一连串的事情。”
她看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汽车车身,似乎在目测汽车的尺寸是否有可能当作一个棺材。
“我会帮助你的,比尔,”她突然下定了决心。“我要帮助你——你想去干什么我都帮你去做。”见到他迟疑不决地看着她,又接着说道“让我去吧,比尔。让我去吧。这场麻烦都是我引起的——让我出点力作出补偿吧。”
“好吧,”他说。“反正没有这辆汽车也不行。我需要它。”他弓身进了车子,在她身边坐下。“让我来开一会儿。我会让你明白我要你干什么。”
他只将车子开了两码路,便又让车子停了下来。这时,只有车头露出在这排建筑物转角外,而车子的其余部分依然给房子挡住了。驾驶员的座位正好跟转角处的前排店铺对齐。
“你就坐在位子上看着那个方向,”他吩咐她说。“从这儿你能看见那幢房子的门口吗?”
“看不见。不过我能看见那儿附近的一切。”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会站到门里,点着一根香烟。当你看见亮光,就将车子开过转角,开到那扇门前。在这之前,你就一直等在你现在呆的地方。如果你看见任何别的东西,如果你看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别再呆在这儿。你就将车子开走,不要拐弯,一直开回家去。”
“不,”她执拗地想道“不,我才不那样做呢。我不会一个人把车开走而把你丢在这儿的。”不过她没把这话告诉他。
他又下了车,面朝她站在那儿,头稍稍转动一下,而身体则一动不动,用眼睛的余光向身子两边睃睃,先是这边,再向另一边,警惕地察看着四下的情况。
“没事,”最后,他说道。“现在一切都没问题。我想现在我可以去了。”
他轻轻摸摸她的手背,要她放宽心。
“别害怕,帕特里斯。说不定我们会很幸运的。干这样的事,我们可都是生疏得很哪。”
“说不定我们会很幸运的,”她重复了一下,只感到害怕极了。
她看着他转过身,从汽车旁边走开了。
他像平常一样大大方方地向前走去,他走得既不藏首躲尾,也不畏畏缩缩。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她真有点奇怪,此时此刻,为什么他走路的样子对她这么要紧。但是,它多少使得他,他们要去做的事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转过墙角,走进了那个人死在里面的房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