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迈锡尼后,本应该直接去奥林匹亚,但路途太远,需要半路投宿纳夫里亚。这是甲个海滨小城,十九世纪希腊摆脱土耳其统治后曾一度把它作为首都。我们的司机苏格拉底对这座小城的道路不太熟悉,七拐八弯地把车开到了海滨问路,大家齐声要求下车,因为眼前的景象过于诱人。
此时的海水没有波浪,岸边全是钓色和闲坐的人,离岸几百.米的水中,有一个岛,岛上有一座灰白石壁的古堡,斜阳照得它金光约灼。因它,回头看斜阳,发现西边两座山上还各有一座古堡,比这座更美。赶紧登山去看,其中一座叫帕勒密地tpal胡idi),很大,里边高高低低地筑造着炮台、岗楼、宫室、监狱,这是土耳其统治者建造的,现在空无一人。人们留下了它又淡然于它,只在水边悠闲。
但在当初,像希腊这样一个文明古国长期被土耳其统治,只要略有文明士己忆的人一定会非常痛苦。这种感觉,比一般的亡国之痛还要强烈,因为文明早已成为一种生态习惯,却要全部拆散,用一种低劣的方式彻底替代。统治者也明知自己低劣,于是便基于自卑心理,越加疯狂地扫荡一切精雅部位,不愿留下一点点。他们特别害怕那“一点点”蔓延开来,无法对付。、因此,许多文明古国被奴役之后,往往比其他地方更加荒凉。
在这种情况下,保存一点点文明变得十分艰难,只能保存痛苦。因为只有痛苦,才能把衰败的过程延缓,其至在衰败之后种下复兴的希望。
与埃及、两何、印度等古文明相比,希腊的好处是在被奴役后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痛苦。不像有些文明,被奴役后太早结束了痛苦期,即使有机会复元也不知回到何处。这说到底还应归功于希腊文明本身。希腊的悲剧训练了人们崇高的痛苦意识,而它的理性精神又使这些痛苦变得单纯而明晰。相比之下,其他文明即使痛苦也往往比较具体,即使激烈也缺少力度。
在纳夫里亚海滨,我又一次体味了希腊的单纯明晰。这些城堡虽然给祖先带来痛苦,现在既然狰狞不再,那就让它成为景观,不拆不修,不捧不贬,不惊不咋,也不借着它们说多少历史、道多少沧桑。事情已经过去,大家只在海边钓鱼、闲坐、看海。千净的痛苦一定会沉淀成悠闲。悠闲是痛苦的补偿,痛苦是悠闲的衬垫。希腊并不富裕,很多地方年久失修,拥挤简陋,却也很少见到急切的叫卖和招徕。对物质的追慕,对他人的防范,他们都看捌反轻,闲散之间埋藏着一种无须攀比他人的自重。
大底下重要的是独立个人,这是他们两千五百年前祖先的遗训。因此他们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人际关系痛苦和个人挣扎痛苦,使前面所说的那种有关文明衰落的痛苦更加干净,不着污尘。
以前我走遍意大利南北,一直惊叹意大利人的闲散,但中国驻希腊大使杨广胜先生告诉我:论闲散,在欧洲,意大利只能排到第三。第一是希腊.第二是西班牙。在意大利时,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几个外国人在一个机关窗口排队等着办事,而窗口内办事的先生却慢悠悠地走过两条街道喝咖啡去了,周围没有人产生异议。在希腊,每次吃饭都等得太久,只能去吃快餐,但快餐也要等上一个多小时。希腊人想:急什么?吃完,不也坐着聊天?
他们信奉那个大家都熟悉的寓言故事:一个人在鱼群如梭的海边钓鱼,钓到两条就收竿回家,外国游客问,为什么不多钓几条,他反问,多钓儿条千什么。外国游客说,多钓可以卖钱.然后买船、买房、开店、投资“然后呢?”他问。
“然后你可以悠闲地晒着太阳在海边钓鱼了。”外国游客说。
“这我现在已经做到”他说。
既然走了一圈大循环还是回到原地,希腊人也就不去辛苦了。
当然这种生活方式也包含着诸多弊病。有很人一部分闲散走向了疲惫、墉懒和木然,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贫血和失重,结果被现代文明所遗落。
闲散是健康的结果,仁u丈分闲散则会损害健康.唯独希腊是万万不能失去健康的,因为它是奥林匹克的故乡。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夜宿纳夫里亚(nafpia,)的凡ng一minus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