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居然能从沙摸穿过,这无疑是一个壮举,但也迟早会带来麻烦。
它聚合文明的方式太集中了,它带给大地的绿色太狭窄了,因此对它的争夺一定远远超过它能提供的能量。就像~个艰苦创业的长辈,即使已卧病在床,也不知如何满足眼巴巴围在两旁的。
我说的是约旦河。
今天我们离开以色列去约旦,先是在约旦河西岸向北奔驰,过关后则在约旦河东岸向南奔驰,把整个河谷看了个遍。那么多岗楼的枪眼,逼视着几乎千涸的河水,想想人类也真是可怜。
与几千年前文明初创时完全是同一个主题,只不过哪个时候河水远比现在旺盛,争夺也没有现在这么激烈。现在,逼视着它的枪眼背后,还躲藏着全世界的眼睛。过关很慢,六个小时,与从埃及进以色列时差不多,这是预料中的。以色列一方的关口,干干净净地设置了很多垃圾箱,每隔二十分钟,便有几个女警察出来,遗巡在垃圾箱间,以极快的速度逐一翻看一遍,她们是在查定时炸弹;约旦一方的关口,也干干净净,却没有一个垃圾箱,丢垃圾要进人他们的办公室,在众月睽睽之下塞进一个口子才良小的金属筒里,也是在提防定时。其实只是一河之渡、一桥之越,竟不得不如此紧张,河水的珍贵和险峻,可窥一斑。
自从我们进入埃及以来,一路都看到焦渴的恐沛、滴水的分量。尼罗河还大一点,你看以色列和约旦,不就是靠着约旦河谷的那点淡淡的湿润、浅浅的绿意,在做国计民生的大文章?以色列在地中海还算有几个比较大的港口,而约_旦,百分之夕又l一是不毛之地,只有南端有一个通红海的港口,全国的生命线就是沿着约旦河谷的单路一条,生存的又屁难可想而知。有时我们在路边见到一丛绿草便停步俯下身去,争论着它属于哪个种类,却没有人敢拔下一根来细看,因为它活得才良不容易。
我们站起身来搓搓手,自嘲身为大河文化的子民,平日太不知爱惜,爱惜那清晨迷蒙于江面的浓雾,爱惜那傍晚摇曳于秋风的芦苇。
沿约旦河东岸南行,开始一马u至能看到河谷地区的一些农村,不久就姜1上了高山,山路之险,不亚于庐山、五台山,倒近似于天山北坡。完全是沙山、石山,看不到一点泥土,但仍然想方设法种了很多树,这种树当然也不是珍贵品种,实在无法想象周围的人们靠什么生活。偶尔有些小镇和村落,样子与我们沿途经常见到的差不多,只是稍稍干净一点。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期时反相像,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个原则不适合沿途各国的景象,我们看到的是:所有的贫困都大同小异,一踏进富庶则五花八门。这不奇怪,贫困因为失去了多种选择的可能才真正变得不幸,所以必然单调划一;而所谓率福也就是拥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因此各有不同。
我想约旦是没有多少选择权利的,一切自然条件明摆着,领土之争的阴云笼罩着,它至多只能在贫困中选择一点尊严。世间太多不平事,有的国家,你永远需要仰望,而有的国家,你只能永远同情。
但是,这番思考很快就停止了,因为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让人吃凉。应该是快靠近安曼了吧,房屋渐渐多起来,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干净。这种干净猛一看是指街上没有垃圾,墙壁尚未破残,实际上远远不止,应包括全部景物的色调和谐,沿路建筑的节奏匀称,大到整体布局,小到装饰细节,仿佛有一双见过世面的巨手反复;刀里过,而且这个过程已重复了很久。
我敢肯定,一切初来安曼的旅行者都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不管他们从空中来还是从陆路来,都能看清周围是多么令.人绝望的荒漠,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人眼?
没有摘尚吾,没有宜传,一切都蕴含在一种不事声张的低调中,这让.人有点生气,因为他们连一个得意的表情也不给,好像如此体面是一种天造地设的存在,在这里已延续了两万年。
我想,一个政治家最令人羡慕的所在,是这种让所有的外来人大吃一惊的瞬间。我看到了墙上刚刚去世不久的侯赛因国王的照片。皱纹细密的眼角中流露出幽默的笑意,这种笑意的内涵,正由静静的街道在注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约旦安更.夜宿a?d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