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六大公国的历史,就必须研究其地理。黠谋国王的宫廷文书费德伦很喜欢这个说法,我也从来不曾认为这个说法有错。也许一切历史都是在叙述自然疆界。隔在我们和外岛人之间的大海与冰层使我们成为两个不同的民族,而六大公国的丰美草原和肥沃牧地所生产的富饶物产使我们成为敌人;或许这就是六大公国历史的第一章。熊河与酒河创造出提尔司那些富饶的葡萄园及果园,高高耸立在沙缘的绘缘山脉既保护也孤立了那里的人民,使他们易受我们有组织的军队攻击。
我突然惊醒过来,月亮还挂在天空。我居然还能睡着,这点已经很让自己吃惊了。前一天晚上在博瑞屈的监督下,我的行前准备进行得无微不至,所以要是我能自己作主,我恐怕一吞下早餐的燕麦粥就会出发了。
但一群人要一起做任何事的时候,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等我们终于集合完毕、准备好,太阳早就出来了。“王室的旅行,”切德警告过我“永远没办法轻车简从。惟真是背着国王之剑的重量上路的。所有看到他经过的百姓,都知道他是谁。消息必须比人先到,传到克尔伐和歇姆西的耳朵里,让他们晓得国王要伸手解决他们之间的纷争了,一定要让他们这下子希望他们先前从来没闹过纠纷。这就是有效统治的秘诀,让人民愿意以一种不需统治者出手干预的方式生活。”
因此惟真带着大张旗鼓的阵仗出门,这显然让军人性格的他觉得很烦。他精选的部队穿着代表他的颜色、配戴着瞻远家族的公鹿标志,骑马走在一般部队的前面,在少不更事的我看来,这阵仗够气派的了。但为了不给人造成太军事化的印象,惟真还带了贵族旅伴同行,这样晚上也好有人一起谈天助兴。在骑着良马的贵族后面有猎鹰猎犬和照顾它们的人、乐手和吟游诗人、一个木偶戏班、帮贵族男女拿这个搬那个的仆役,还有负责打理他们服装发型和负责做他们爱吃的菜的仆役,再接下来是背载行李的驮兽,浩浩荡荡一路排下去。
我的位置差不多在一行人的中间。我坐在神态安详的煤灰背上,旁边有一座华丽的小轿,架在一前一后两匹温驯的灰色阉马身上。一个比较灵光的马僮叫阿手的分配到了一匹小型马当坐骑,他负责照管抬轿的那两匹马,我则负责管载我们行李的那匹骡子,并照顾轿子里的人,也就是那位年纪非常大的百里香夫人。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等到她终于出现要上轿的时候,她全身都用斗篷、面纱、丝巾包得密下通风,我唯一的印象是,她是瘦削型而非圆胖型的老人,还有她的香水害得煤灰打喷嚏。她上了轿,在一堆靠垫、毯子、毛皮和布巾中坐定,然后立刻命令我们把帘子放下拴好,尽管这天早上的天气很好。两个扶她出来上轿的小侍女高高兴兴跑开了,只剩下我是她唯一的仆人。我的心一沉。我本来预期那两个侍女至少有一个会跟她一起坐在轿子上的,这下子,等她过夜用的帐篷搭好之后,谁来照顾她的私人需要?我对服侍女人根本没概念,更何况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我决定遵循博瑞屈对年轻男性应付年长女性的建议:要殷勤体贴有礼貌,神情愉快,态度宜人。亲切的年轻男性很容易赢得老妇人的喜爱,博瑞屈是这么说的。我接近轿子。
“百里香夫人?您坐得还舒服吗?”我问。过了好一段时间她仍没回应。也许她有点重听。“您坐得还舒服吗?”我大声一点问。
“不要来烦我,小伙子!”这是她出人意料的激烈回话。“如果我要找你,我会叫你。”
“对不起!”我赶快道歉。
“我说了,不要来烦我!”她愤慨地粗声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没教养的笨蛋。”
我学乖了没回话,但我的惊慌气馁之情骤增十倍。这下子甭想有什么愉快宜人的旅途了。号角声终于响起,我看见惟真的旗帜在前方远处举了起来,一阵阵往后飘扬的尘土显示我们打头阵的部队已经上路了。经过一段感觉好漫长的时间,我们前面的马匹终于动了。阿手指挥抬轿的马匹开始走,我发出啾啾声对煤灰下令,它热切踏出步伐,骡子则认命地跟在后面。
我现在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天。我记得前面的大队人马扬起厚厚的尘沙,阿手和我低声交谈,因为我们第一次大笑出声时,百里香夫人就骂了一句:“不要吵!”我也记得我们沿着起伏的海岸道路前进,亮蓝色的天空高挂在一座座山丘上。在山丘顶上看见的大海景致令人为之屏息,往下走到山谷则有充满浓浓花香、让人昏沉欲眠的空气。还有那些牧羊女,她们在一堵石墙上坐成一排,红着脸吃吃笑,对经过的我们指指点点,绵羊点缀在她们身后的山坡上。看见她们把颜色鲜艳的裙子拉起来在一侧打个结,把腿和膝盖露在风中、阳光下,使阿手和我轻声惊呼。煤灰对我们缓慢的前进速度感觉烦躁无聊,可怜的阿手则一直得轻踢他那匹上了年纪的小型马,要它跟上速度。
那天行进途中我们歇了两次,让骑马的人下来伸伸腿,也让马匹喝水。百里香夫人没有下轿,只有一次用刻薄的语气提醒我说我早该拿水来给她了。我咬牙没回话,端了水给她喝。这是我们最接近对话的一次。
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就停了下来。阿手和我架起百里香夫人的小帐篷,她则坐在轿子里吃晚餐,那个装着冷肉、乳酪和葡萄酒的篮子是她很周到地为自己准备的。阿手和我没那么有口福,吃的是士兵的口粮:硬面包、更硬的乳酪、肉干。我吃到一半,百里香夫人要求我把她从轿子上护送到帐篷里。她全身又包又裹地下了轿子,宛如准备迎接暴风雪,那身华服有各种颜色,陈旧的程度不一,但全都曾经是昂贵又剪裁精致的衣服。此刻她重重靠在我身上小碎步向前走,我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有尘土、有霉味、有香水,还有隐隐的尿味。到了帐篷门口她尖酸刻薄地打发我走,还警告我说她有刀,叫我别想进她帐篷去打扰她。“我可是很会用刀的,小伙子!”她威胁我。
我们睡觉的安排也跟士兵一样:裹着自己的斗篷睡在地上。但夜色温和,我们升起一小堆火。阿手格格地取笑我,叫我别想对百里香夫人起色心,否则可有把刀在等着我呢!我气得跟他扭打成一团,直到百里香夫人尖声威胁我们,说我们害她睡不着觉。然后我们轻声交谈,阿手告诉我说没人羡慕我这差事,还说任何在旅途上服侍过她的人从此都躲她躲得远远的。他还警告我说我最糟糕的工作还等在前头,但坚决拒绝告诉我是什么工作,尽管他已经笑得快流出眼泪来了。我轻易就睡着了,因为孩子气的我已经把我真正的任务暂时抛开,等到必须面对它的时候再说。
黎明时分我醒来,听见啁啾的鸟叫,还闻到百里香夫人帐篷外一个满得快溢出来的夜壶发出的恶臭。虽然我早就习惯清理马厩和狗舍,不会一闻到臭味就想吐,但我还是费尽全力才逼迫自己把夜壶倒空清干净再还给她。那时候她已经在帐篷里数落我不管是冷水还是热水都还没拿来给她,也没有用她已经摆出来的材料煮好燕麦粥。阿手不见人影,已经跑去跟士兵分享火堆和口粮,留下我自己一个人应付这个暴君。等我终于把早餐做好用托盘端上(她批评我把托盘上的东西摆放得乱七八糟),然后再把锅盘洗好全部还给她时,其他人几乎都已经准备好要动身了,但她就是不准我们拆掉帐篷,一直要等到她已经安安稳稳坐进轿子里才可以动手。我们在极度匆忙紧迫中好不容易及时打包完毕,最后我终于骑在马上,半点早餐都没吃到。
干了这么一早上的活,我饿得要命。阿手略表同情地端详我闷闷不乐的脸,比了个手势要我骑得离他近一点。他靠过身来跟我说话。
“除了我们以外,每个人都听说过她。”他说着朝百里香夫人的轿子偷偷点了个头。“她每天早上制造的恶臭已经是传奇了。白毛说她以前也常跟着骏骑一起出门她在六大公国到处都有亲戚,除了去探亲之外没别的事好做。部队里每个人都说他们早就学会离她远远的,否则她会叫他们去做一大堆没用的差事。哦,还有,白毛要我把这个拿给你,他说,只要你负责服侍她,就别想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不过他每天早上会试着帮你留点东西。”
阿手递给我一团口粮面包,里面夹着3条凉掉的油腻熏肉。那滋味真是太美妙了,我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没教养的小子!”百里香夫人在帐篷里尖声叫道。“你跑到前面去干什么?一定是在讲上面人的坏话。回你自己的位置去!你跑到前面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好好照顾我?”
我赶快拉住煤灰的缰绳,回到轿子旁边,咽下一大口面包和熏肉,问道:“夫人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要边吃东西边说话。”她凶我。“也不要再来烦我了。蠢蛋。”
如此这般。道路沿着海岸线前伸,我们步调缓慢,花了整整5天才到洁宜湾。路上除了两座小村庄之外,我们见到的风景一律都是狂风吹袭的峭壁或草原,偶尔还有几棵长得歪七扭八、发育不良的树木,然而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充满了美景和惊奇,因为每转过一个弯我就又来到了—个从没见过的地方。
旅程中,百里香夫人这个暴君愈来愈变本加厉,到了第4天她简直就是从头到尾抱怨个不停,而且她抱怨的事情我几乎都无能为力。比如她的轿子摇得太厉害了,让她想吐;我从溪流里打来的水太冷,从我自己水袋里倒出来的水又太温;我们前面的人马掀起太多尘沙,她确信他们一定是故意的;还有叫他们别再唱那些粗俗的歌了。疲于奔命之余,我根本没时间去想要不要杀克尔伐爵士的问题,就算我真的想要认真去想。
第5天出发没多久,我们看见了洁宜湾冒出的炊烟,到中午已经可以看清比较大的建筑物以及城镇上方崖壁上的了望台。洁宜湾的地势比公鹿堡缓和多了,我们走的路蜿蜒往下穿过一处宽阔的谷地,洁宜湾里的蓝色海水朝我们辽阔开展。这里的海岸是沙岸,用来打鱼的全都是吃水浅的平底船,或者是如海鸥般精神抖擞破浪而行的平底小渔船。洁宜湾的水深不及公鹿堡,无法供大船下锚,因此不像我们那里是货运贸易港,但在我看来依然是个满适合居住的好地方。
克尔伐派遣仪仗卫队来迎接我们,他们跟惟真的部队互行正式礼节,耽误了一些时间。“就像两只狗在互相闻屁眼。”阿手酸酸地说。我脚踏马蹬站起来,可以看见行列最前方的繁文缛节,也不得不点头同意他的话。最后我们终于又动起来了,不久就进入洁宜湾城内。
其他人都直接到克尔伐的城堡去了,但阿手和我得护送百里香夫人的轿子穿过若干窄街小巷,去到她坚持要住的那间客栈。从负责打扫房间的女佣脸上表情看来,百里香夫人以前也住过这里。阿手把轿子和扛轿的马送到马厩去,但我还得护送她到房间,忍受她沉重地靠在我身上。我纳闷,不知她到底是吃了什么调味可怕的东西,才会每呼一口气都像是在考验试炼我。到了房门口,她叫我退下,还警告说如果我7天后不准时出现的话就有我好看的。我带着对女佣的同情离开,因为我听到百里香夫人正大声痛骂着她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乱偷东西的女佣,同时要求她床上的床单一定要铺得如何如何。
我心情轻松地骑上煤灰,叫阿手动作快点。我们策马慢跑穿过洁宜湾的街道,在惟真的大队人马进入克尔伐的堡垒之际赶上队伍。卫湾堡建在缺乏天然屏障的平地上,但是有一层层城墙和一条条壕沟围绕护卫着它,而敌人就算越过了这一道道防御工事,也还得面对城堡本身坚固的石壁。阿手告诉我说,进犯此地的敌人从来没攻进过第二条壕沟以内,我可以相信。我们经过时有工人正在维修城墙和壕沟,但他们都停了下来,惊奇地看着王储来到卫湾堡。
等城堡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另一道没完没了的欢迎仪式又开始了。我们这么一大批人马全都得站在中午的太阳底下,等克尔伐和卫湾堡对惟真表示完欢迎之意。号角响起,官方礼仪进行的叽叽咕咕声被人马杂沓的声音掩盖得听不清,不过最后终于结束了,人马突然都动了起来,因为前方的队形已经散开。
骑马的人下马,克尔伐的马厩仆役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告诉我们可以把马带到哪里去喝水,我们可以在哪里过夜,还有,对任何一个土兵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哪里洗澡吃饭。我跟阿手同行,牵着煤灰和他的那匹小型马正朝马厩走去,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宇,我转过身看见公鹿堡的西格正把我指给一个穿着代表克尔伐颜色制服的人。
“他在那里——斐兹就是他。喂,斐兹!这位是坐稳,他说惟真要找你到他房里去,力昂生病了。”
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食物从我嘴巴里被夺走,但我吸了口气,遵照博瑞屈先前的建议对坐稳露出愉快的神色。不过我怀疑这个一脸阴郁的人根本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对他来说我只是这忙乱的一天当中又一个碍事的小子罢了。他把我带到惟真的房间前就走了,显然对能回到马厩去感到松了一口气。我轻轻敲门,惟真的手下立刻开了门。
“啊!你来了,感谢艾达。进来吧,狗不肯吃饭,惟真觉得它一定病得很重。快点,斐兹。”
这人身上的制服有惟真的标志,但我不记得曾经见过他。有时候发现有那么多我毫不认识的人都知道我是谁,实在满令人惊慌的。惟真正在邻接的房里,一边洗澡一边大声吩咐某个人说他今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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