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可以看见这些思绪在她脑中游行经过。她的眼神变得遥远,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微笑。
“晚安,管狗的小子。”她轻声说着飘然离开厨房,狗蜷缩在她胸前怀中,她肩披那条毛毯的架势仿佛那是件貂皮斗篷。她明天会把她的角色扮演得非常称职。我突然咧嘴一笑,心想不知我是否已经在没有动用毒药的情况下完成了任务。我倒没有真的查出克尔伐是否叛国,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根治了这个问题。我敢打赌,在这个星期还没结束之前,那些瞭望台就会有精兵驻守了。
我上楼回去睡觉。我把从厨房里摸出来的一条新鲜面包交给侍卫,他们放我重新进入惟真的卧室。
我上楼回去睡觉。我把从厨房里摸出来的一条新鲜面包交给侍卫,他们放我重新进入惟真的卧室。
卫湾堡某处远远传来某人报时的声音,我没有注意听,只是肚子饱饱地钻回被褥中,期待着明天贤雅夫人即将演出的好戏。我迷迷糊糊睡去之际还在跟自己打赌,她一定会穿白色的、线条平直的、简单朴素的衣服,而且头发会披散下来。
结果我根本没机会知道。似乎才刚过几分钟我就被摇醒了,我张开眼看见恰林蹲在我旁边,一根蜡烛微弱的光芒让影子在卧室墙上拖得好长。“醒醒,斐兹。”他粗声低语。“百里香夫人派了个信差跑来堡里传信,叫你立刻过去。他们已经在帮你备马了。”“我?”我呆呆地问。
“当然。我已经帮你准备好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安静点,惟真还在睡。”“她要我去干嘛?”“我不知道啊!口信没有讲清楚,也许她是生病了。斐兹,信差只说她要你立刻过去,我想等你到那里之后就知道了。”这实在没给我多少安慰,不过已经足以激起我的好奇心,而且我不去也不行。我不知道百里香夫人跟国王到底有什么亲属关系,但她可比我重要太多了,我不敢忽视她的命令。我在烛光下迅速换好衣服,同一夜晚我第二次走出房门。阿手已经帮煤灰装上马鞍准备好了,还对我被召唤这件事开了一两个猥亵的玩笑,我回嘴建议他如何自娱打发今晚剩下的时光,然后骑马离开。驻守城堡大门和防御工事的守卫都已接到通知,因此挥手放我通行。
我在城里转错了两次弯,夜里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而且先前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很注意走的是哪条路。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客栈的院子,忧虑的客栈老板醒着,点起灯守在窗边。“她呻吟着说要找你来,已经快1个小时了,小老弟。”她焦虑地告诉我。“我担心她病得很重,但她只肯让你进房。”我匆匆沿着通道走向她房门,谨慎敲了一下,原本预期会听到她尖声叫我走开,不要来烦她。但是一个颤抖的声音传出来“哦,斐兹你终于来了吗?快进来,小子,我需要你。”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栓,走进半暗的窒闷房间里,屏住呼吸抵挡朝我鼻孔袭来的好几种气味。我心想,死亡的味道也不会比这难闻多少。
床上挂着沉重的帷幔,房里唯一的光源是一根插在烛台上、淌着烛泪、火光摇曳不定的蜡烛。我拿起烛台,壮起胆子靠近床边。“百里香夫人?”我轻声问。“怎么了?”“小子。”—声音从房间黑暗的一角安静传来。
“切德。”我说,立刻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蠢过。
“没时间解释这一切了,你也不要太沮丧,小子。百里香夫人这辈子骗过了很多人,而且还会继续骗下去,至少我希望如此。好了,信任我,不要多问,只要照我说的去做。首先,去找客栈老板,告诉她说百里香夫人病发了,必须安静休养几天,叫她无论如何不可以来打扰她,夫人的曾孙女会来照顾她——”“谁?”“已经安排好了。告诉老板说她的曾孙女会带食物和一切需要的东西来,强调百里香夫人需要安静,不可以被打扰。你现在马上就去。”我去了,而且我一副惊呆的样子让我的话很有说服力。客栈老板保证说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去敲半下门,因为她非常不愿意使百里香夫人对她的客栈失去好感。从这话我推断百里香夫人付起钱来一定很大方。
我安静地回到房间,进房后轻轻关上门。切德拉上门栓,从摇曳不定的残余蜡烛引火新点起另一根,把一小张地图摊在桌上蜡烛旁。我注意到他一身旅行打扮——斗篷、靴子、皮背心、长裤,全都是黑色的。他看来突然判若两人,身强体健、精力旺盛,我纳闷那副穿着旧袍子的老人模样是否也只是个幌子。他抬头瞥了我—眼,一时之间我简直觉得自已面对的是那个充满军人气概的惟真。但他没给我时间东想西想。
“惟真和克尔伐之间的事只能随他们去了,你和我要到别的地方去办事。今晚我收到一个消息,红船劫匪攻击了冶炼镇,在这里。离公鹿堡太近了,不只是侮辱而已,更造成实际的威胁,而且还挑惟真人在洁宜湾的时候动手,我才不相信他们不知道惟真不在公鹿堡。但是事情还不只这样。他们抓了人质随回船上,传话到公鹿堡给黠谋国王本人,要求大量黄金,否则就把那些人质放回镇上去。”“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要是没拿到黄金就会杀死人质吧?”“不是。”切德生气地摇头,像头被蜜蜂骚扰的熊。“不是,信息很清楚。如果我们付赎金,他们就杀了人质:如果不付,他们就会放人。传话的人是冶炼镇的一个男人,他太太和儿子被抓去了。他坚持他没把这信息传错。”“我看不出这样有什么问题。”我哼了一声。
“表面上,我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那个把话传给黠谋的男人虽然骑了那么久的马,到的时候却还在发抖,也解释不出原因,甚至连他认为我们该不该付赎金都讲不上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说,那艘船的船长带着微笑下达这道最后通牒,船上的水手听了他的话都大笑不止。”“所以你和我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现在。在国王正式做出回应之前,在惟真根本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现在注意看,我们是走这条路来的。看到了没,它是沿着海岸弯弯曲曲过来的。这是我们要走的小径,比较直,但是陡很多,而且有些地方遍布沼泽,所以马车从来不走那里,但是骑马的话,走这条路就快得多了。这里有艘小船在等我们,搭船横渡洁宜湾会替我们省下很多路程和时间。我们在这里上岸,然后到冶炼镇去。”我研究着地图。冶炼镇在公鹿堡北边,我在想,不知送消息来给我们的人花了多少时间,也不知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红船劫匪会不会已经实行他们的威胁。但是浪费时间猜想也没有用。
“那你要骑什么马?”“已经安排好了,是信差安排的。外面有匹枣红色的马,3只脚是白的,那就是帮我准备的。信差也会替百里香夫人准备一个曾孙女。小船已经在等我们了,走吧!”“有个问题,”我说,不理会他对我耽搁时间而显露出的怒色。“我非问不可,切德。你来这里是不是因为不信任我?”“你会这样问也难怪。不是,我来这里是为了听城里人、女人家的闲谈,就像你是要到堡里去听一样。制作女帽的人和卖扣子的人知道得可能比高高在上的国王顾问还多,而且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些事。好了,我们该走了吧?”于是我们就走了。我们从侧门离开,那匹枣红色的马就拴在门外。煤灰不太喜欢它,不过还是保持风度。我感觉得到切德的急躁,但他还是让马保持轻松的步调,直到我们离开了洁宜湾的鹅卵石街道。等到城中屋舍的灯光被我们抛在身后,我们便策马慢跑起来。切德带头骑在前面,他的骑术之精、在黑暗中找路之不费力都令我惊异。煤灰不喜欢这样在夜里赶路,要不是天空中有一轮将近盈满的月亮,我想我大概没办法说服它跟上那匹枣红色的马。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骑马行进的路程,不是因为我们是要飞奔前去救人,而是因为我们并不是要飞奔前去救人。切德引导着我们,运用着那两匹马,仿佛它们是棋盘上的棋子。这盘棋他并不求快,而是求胜,因此有些时候我们会让马喘口气用走的,碰到小径上危险的地方也会下马领着它们安全通过。
晨光让天际亮起了蒙蒙的灰,我们停下来,从切德挂在马鞍上的袋子里取出食物来吃。此时我们在一处山丘顶上,树林浓密得抬头几乎看不见天。我听得见海的声音、闻得到海的味道,但是完全看不到海。我们走的这条路到这片树林中只剩下模糊弯曲的小径,跟鹿群走出的轨迹没什么差别。现在我们静止不来,我可以听见、闻到四周的生命,有鸟儿鸣叫,还有小动物在灌木丛底下和头上树枝间的动作。切德伸个懒腰,然后坐在厚厚的苔藓上,背靠着一棵树,拿起装水的皮袋牛饮一番,再拿起装白兰地的小瓶子稍喝几小口。他看起来很疲倦,白昼的天光比烛光更残酷地暴露出他的年纪。我心想,不知他能撑到目的地还是会垮掉。
“我不会有事的。”他发现我在看他时说。“我以前曾经在睡得更少的情况下做更艰苦的事。而且如果航程顺利的话,我们在船上有5、6个小时可以好好休息,所以现在不需要一心渴望睡觉。走吧,小子。”大约2个小时之后路开始出现分岔,我们再度选了比较模糊隐晦的那条,没多久我就几乎得趴在煤灰的脖子上闪避低垂的树枝。树下一片泥泞,还有一大批一大批叮人的小苍蝇,让马匹饱受折磨,还爬进我的衣服里大快朵颐。这些苍蝇实在太多、太密了,等我终于鼓起勇气想问切德我们是不是走错路的时候,飞拥进我嘴里的虫子差点没把我呛死。
中午时分,我们出了树林,来到一处吹着大风、比较开阔的山丘顶。风让满身大汗的马匹凉快了些,也把飞虫给吹走了。光是能重新直起身子坐在马鞍上,就已经是一大乐事。这里路面够宽,我可以和切德并肩而行。那些怒红的疤痕斑点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惹眼,他看起来比弄臣还没血色,眼睛底下还有黑眼圈。他发现我在看他,皱起了眉头。
“把情况报告给我听,不要像个傻子一样盯着我看。”他简洁地命令我,于是我照做。
要一边看路一边看他的脸很难,但当他第二次哼笑出声时我朝他瞥了一眼,看见他皱着脸,一副颇有趣的神情。我报告完毕,他摇摇头。
“运气好。就像你父亲一样运气好。你的厨房外交可能就足以扭转局势了,如果问题只出在这里的话。我只来得及听到一点点闲话,但内容也相符。唔,以前克尔伐一直是个好公爵,看起来问题只出在他被年轻的新娘迷昏了头。”他突然叹了口气。“但这样还是很糟,惟真到那里去责备人家没有把瞭望台顾好,结果他自己的公鹿堡城也碰上了劫掠。可恶!有太多东西我们不知道了。为什么劫匪经过我们的瞭望台却没被发现?他们怎么知道惟真离开公鹿堡到洁宜湾去了?他们是否真的知道这点,还是只是运气好?还有这项奇怪的最后通牒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威胁我们,还是在讥嘲我们?”我们沉默地骑了一阵。
“我真希望我知道黠谋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他派人传信给我的时候还没有决定,等我们到冶炼镇的时候,说不定一切都已经处理完也安排好了。我真希望我知道他到底‘技传’了什么信息给惟真。人家说,以前懂精技的人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只要安静下来倾听一会儿,就可以知道他的领导人在想什么。这或许只是传说而已。精技现在已经不会教给那么多人了,我记得是慷慨国王决定这么做的。让精技变得更秘密、变成专属菁英阶级的工具,这样它就会更有价值;这是当时之所以做这个决定的理由,这种逻辑我从来不太能理解。万一他们把这套逻辑也用在好的弓箭手或者领航员身上呢?不过我想,这种神秘的氛围或许是可以让领导者在人们的眼中显得更有地位或者对黠谋这种人来说,他一定很喜欢让底下的人纳闷,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在他们什么也没说的情况下得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没错,黠谋会很喜欢这一套,很喜欢。”一开始我以为切德是非常担心,甚至是在生气。我从没听过他在任何话题上这样零零碎碎扯个没完。但是当一只松鼠从前方跑过,他的马一个闪避,切德差一点点就摔了下来。我伸出手抓住他的缰绳。“你还好吗?怎么了?”他慢慢摇头。“没事,等我们上船以后我就没事了。我们只要继续走下去就好,就快到了。”他苍白的皮肤变成了灰色,他的马每踏出一步,马鞍上的他都摇摇晃晃。
“我们休息一下吧!”我建议。
“潮水是不等人的。而且如果我一边休息一边担心船会撞上石头的话,休息对我也没好处。不,我们继续走就是了。”然后他又加了句:“信任我,小子。我知道我能做什么,不会愚蠢到企图去做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于是我们继续走下去,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我们能做的事。但我骑在他马头旁,有需要的时候可以伸出手拉往他的缰绳。海浪涛声愈来愈大,路也愈来愈陡。没多久就变成是我在带头,不管我想不想。
我们终于完全脱离灌木丛,来到一处俯视沙岸的峭壁。“感谢艾达,他们到了。”切德在我身后咕哝着说。我看到一艘吃水很浅的平底船几乎快要在岬角搁浅了。一名负责瞭望的男人出声打招呼,举起帽子在空中摇晃,我抬起手回应他。
我们半滑半骑往下走,然后切德立刻上了船。这下子两匹马都得我来管,它们俩都很不想踏进水里,更别说是跨过低矮的栏杆走上甲板了。我试着朝它们探寻,让它们知道我想要它们怎么做,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集中精神进行探寻。于是在3名水手出力、满口咒骂,以及我两度下水之后,我们终于把马弄上船了。它们身上马具的每一寸皮革和每一个扣环都泡到了海水,我要怎么跟博瑞屈解释?我在船艏坐下时脑袋里一直想个不停的就是这一点,同时看着船上的划桨手弯腰拿起船桨,往深水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