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到处找张理蕙,喊着她的名字,突然有人给了他一个扫堂腿,阿尔伯特倒在地上,原来是张理蕙。她骂他,你不要命了?
炸弹爆炸的时候站着乱跑很容易送命,阿尔伯特完全没有经验,但他还知道保护张理蕙,在另一颗炸弹爆炸时,他的身体压在张理蕙身上,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土完全埋起来了。
张理蕙说,快!到那个沟里去!她指着林子里的一条沟。
阿尔伯特抱起她,一路小跑跳进沟里。
这下安全了!张理蕙说。阿尔伯特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他们坐在沟里,爆炸震得大地发颤,震得他们屁股发麻。阿尔伯特说,我的屁股都痒了。张理蕙嗤嗤地笑,阿尔伯特说,这种时候你还笑?你胆子够大的。张理蕙说,我经常在战地救护伤员,这种场面见得多了。
爆炸响了好一阵儿才停下来,空气中飘浮着火药味儿。这时阿尔伯特仍然把身体压在张理蕙身上,他的双手抱着她不松手。张理蕙脸红起来,说,你把手放开啊。阿尔伯特仍不动,头向上张望。张理蕙说,你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快撒手,已经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已经结束了?阿尔伯特问。
难道你还一辈子都压着我不成?张理蕙说。
这时阿尔伯特才意识到,他也有点不好意思,马上放开了她。张理蕙胸口的衣服扣子都挤飞了,露出白白的胸脯,阿尔伯特紧张地把头转过去。张理蕙说,你看,扣子都挤掉了。
阿尔伯特这时候突然想起他的车,说,完了,我的车肯定被炸飞了。
他们慌慌张张地爬出土沟,朝车跑去。车因为停在树林里,敌机竟然没有发现,除了帆布上落了一层土,卡车毫发无损。张理蕙说,我得看看我的绷带。结果绷带也好好的,可是张理蕙突然发现阿尔伯特的手受伤了。她说,阿尔伯特,你的手流血了。
阿尔伯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腕正在流血,直到这时候他才感到疼痛。张理蕙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说,不要紧,不是弹片刮的,是你抱我的时候被炸断的树枝弄伤的。来,我给你上药。
张理蕙打开药箱,给阿尔伯特清理伤口,她用的是酒精,阿尔伯特痛得直嘬嘴。
阿尔伯特,谢谢你保护我。张理蕙说,原谅我说的话,现在,我觉得你也能为伊利亚舍命了。
阿尔伯特说,你在战场上这样沉着,真了不起。
张理蕙把药敷在伤口上,说,我是军人嘛。
你给我上的什么药?
云南白药。张理蕙包扎完说,好了,现在我们赶快离开,回昆明。
他们上了车,把车开上公路时才傻眼了:前面的公路被日本飞机炸断了。炸弹把公路炸出一条大沟来,后面的公路也炸得只剩豁口了。也就是说,现在他们是向前走不通,往后走也不行。
两人对着公路张着嘴,说不出话。
张理蕙说,完了,我们被堵上了,这可怎么办?
阿尔伯特说,没有办法不过,我们可以等着,总有车会开到这里,到时候一起想办法。
张理蕙说,阿尔伯特,你是什么脑子啊?说不定日本人把整条公路都炸了,别人也过不来呢。
阿尔伯特很丧气,那怎么办?
张理蕙说,你先把车开到树林里藏起来再说。
他们只好又把车开到树林里,两人折了好多树枝给车上了伪装,他们累得大汗淋漓。
天慢慢地黑下来,张理蕙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吧?阿尔伯特没吱声,他想起那天晚上和伊利亚遇到狼的事,心不由得颤抖起来。
张理蕙问,阿尔伯特,你真的是好人吗?
阿尔伯特说,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张理蕙突然掏出一支枪,说,我们可能会遇上危险,你如果是好人,就把这支枪拿上,你是男人,你应该有枪。
阿尔伯特望着张理蕙,你这样信任我吗?
张理蕙说,你刚才救过我,我还能相信谁呢?
阿尔伯特把枪拿过来,仔细地瞧。他说,你放心吧,只要我在,你就可以安心睡觉。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成就了阿尔伯特和张理蕙的婚姻,这是我随母亲回到以色列后阿尔伯特叔叔告诉我的。他相信他与张理蕙的结合是上帝的安排,那么也可以说,母亲没能成为阿尔伯特的妻子也是出于上帝的旨意,因为比起母亲来说,张理蕙更接近阿尔伯特的气质。这一对更为相像,他们都是那种坚韧的对生活忠诚的人,在他们的理想中,不会出现像我父母那样看上去虚幻的信念。张理蕙性格直率,对生活没有过高要求,吃苦耐劳,这都和阿尔伯特很相像。
那天夜里同样的一幕出现了:狼群袭击了他们,狼钻进了车厢,把绷带咬得到处都是。他们无法把车开走,只有和狼对抗。阿尔伯特表现出无比的勇敢,他用枪射击,打死了几只狼。有一只狼弄破了驾驶室的窗玻璃,子弹打光了,阿尔伯特用背将车窗死死顶住,保护张理蕙。狼爪把阿尔伯特的背抓得鲜血淋漓。
天亮时,狼群终于退去。
张理蕙流着泪给阿尔伯特上药包扎。他的背和脖子已经被抓得不成样子。我相信,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张理蕙产生了对阿尔伯特的爱情。在战争这特殊时期,有时会因为一件小事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后来我在父亲的回忆中得知,那次日机轰炸滇缅公路是日军正式占领它的标志。日本人化装成中国人潜入公路,袭击了守卫惠通桥的中国军队,中国军队自炸惠通桥,试图阻止日军进入。飞虎队在空中与日本飞机作战。铁山的部队是战斗先遣队之一,他们在惠通桥与日本五十六师团激战。铁山在桥南边发现了受困的阿尔伯特和张理蕙。
当阿尔伯特见到铁山的时候,铁山也看到了张理蕙。当时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全身是血,分不清是谁的血。他看到张理蕙紧紧地依偎在阿尔伯特的怀里,铁山心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你们马上就可以离开了。铁山说,我们要在河上架浮桥,你们的车可以从上面经过。
由几十个汽油桶铺设的浮桥在河水上颤抖。阿尔伯特不敢把车开上去,他的身体痛得发抖。铁山上了他的驾驶室,把卡车开过了浮桥。
阿尔伯特,你们快回昆明吧。铁山说,我们守不住了,公路完了。
伊利亚怎么样?阿尔伯特终于说出来了。
她很好,现在当翻译。铁山说,不过,你还是为你自己担心吧,快把车卖了。阿尔伯特,局势会越来越糟,回上海去,理蕙也一起走,别在部队呆了,听我的。
阿尔伯特没吱声。后来他说,你希望我离开伊利亚,是不是?
铁山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想都可以。
铁山转身走了。阿尔伯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自己才真正和伊利亚结束,他突然把张理蕙紧紧抱在怀里。
两年后,也就是1944年中国军队重新夺回了惠通桥,这时,阿尔伯特已经和张理蕙回到了上海。阿尔伯特的叔叔全家移居哈尔滨,阿尔伯特接手了叔叔的布店。他和张理蕙在到上海后的一个夏天结了婚。铁山在抗战胜利的一个月后,率部起义,加入了共产党的军队。张成功失去了两个他最爱的人,一个是张理蕙,另一个是铁山。
阿尔伯特常常在布店门口往回望,他会看到张理蕙在柜台前剪布。她的剪影有时会让他把她幻想成伊利亚。她跟伊利亚一样,在剪裁上学得很快,但阿尔伯特知道,这两个剪影是如此不同:伊利亚在剪布的时候,心是飘浮的,而张理蕙则死死地盯着她要剪的布;伊利亚嘴里一直说要回上海,但她却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人,张理蕙没想过自己会到上海,但现在她已经紧紧地和这个地方联结在一起,甚至她的口音也很快有了上海腔。
她和阿尔伯特一样,都是入乡随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