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
张继业说话了。他玩着手里的圆珠笔,说,你跟罕一见钟情嘛。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继业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嘛,不过,可能是你一厢情愿,罕是我的好兄弟,你说他会做什么?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好像被打昏了一样,但我不相信罕会那样做。
他带你去看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和我说的一清二楚。张继业说,当然啦,我是他弟弟,他能不说吗?不过,他可能用了一些方法,让你动了感情,也请你原谅,这是我们的一种战术。
有那么一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被毒蛇咬了一口。不过,我仍在辨析张继业所说话的真实性。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罕带我看了鸦片烟是怎么做出来的,因为是我要他带我去看。
你为什么要看?张继业问,有什么好看,你要看鸦片烟,街上到处都有卖,为什么要看?
我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我说,来金三角的人,有谁不想看看这个?只是没办法罢了,但我有办法,因为我是铁山的女儿,你们不带我看,我也会让父亲带我看的。我不跟你们说,我要见我父亲!
张继业不说话了。
我心里出现疑惑,我开始相信,罕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我仿佛看到了罕的眼睛,那双深深的眼睛,从墙壁深处看着我,就像梦中他站在河水里说,请你带我走。
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在那一刻,我相信,罕,是我一生不会忘记的人。
张继业走了。
我哭了一场,不是为自己,是为了罕。我产生了要见他的极度渴望,我知道那就是爱情,真真确确的爱情!
早晨,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桌上摆了早餐。十分钟后,张成功意外地出现在这里,他说他要陪我吃早餐。
他握住我的手,说,你昨晚受了惊吓吧?在这里,能看到那些东西的外人,只有你一个。他用毛巾擦擦脸,说,所以,你受点委屈也值得,来,我们一起吃早饭。
早饭十分简单,只有粥、酸笋和萝卜干,外加一碗豆腐脑。张成功说,我吃得不多,有人说我是百万富翁,让他们来看看我吃的东西,我一生把自己献给革命事业,却落到今天的结果,真是叫人感慨啊。我抗日为了中国,可是台湾的中国人不要我,让我自己解决出路,我像被爹妈扔掉的孩子,我怎么办?开始我们叫做云南反共救国军1,后来我们叫做东南亚人民反共志愿军1,可是我反了半天的共,没人感谢我,我夹在好多人当中。我是掸帮人2吗?不是,那么我是中国人吗?没人承认我是,没人收留我,我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我帮缅甸人、泰国人打仗,人家至少给钱,表示对雇工的尊重。可是有些人更可恶,对我们连雇工也不如。你父亲是对的,他找到了他的信仰,他从来不变,我却变来变去,所以我受的苦难比他更多,他是傻人有傻福。
我不知道张成功一大早跟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想见罕。
张成功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是在考验我的信心。铁红,你如果信任我,你就告诉我真相,你来这里到底想看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我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但父亲走了,我就想多呆一些时间,因为这里不是随便能来的,我就是想看看,毒品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成功沉吟了一下,说,你叫我带你看不就得了。我觉得你是带着目的来的,因为罕把什么都说了,他正面临我们的审判。
我呆在那里,那一刻我在检查思路,我很镇静。我想,他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他们没发现什么。更重要的是,张成功错误地撒了一个谎,我相信罕是不会说的。我突然有一种比他还了解罕的感觉,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什么都不会说,这是罕。
你是在试探我。我对张成功说,罕没犯罪,他只是应我要求,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带我去看了那些。
张成功看着我,好一会儿,目光像印在我脸上,突然他笑起来,说,你跟你那个父亲一个样!好小子。
危机在这个早晨过去。事后我才知道,这段时间张继业不停地跟踪我们。罕被关了几天,放出来后,不被允许见我,我的行动也受到限制。我的所有行李都被重新搜查一遍,但他们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张继业来找我,要请我去吃野味,被我拒绝。他说他是为我好,他对我说,不要和罕来往,他有精神病,曾经找过巫师治疗。
我说,我也有精神病,也许我能为他找到办法。
张继业悻悻地走了。
那几天我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他们是在软禁我,要等到我父亲回来。我全身热潮潮的,我发现自己发烧了,白天黑夜不分。我躺在床上,朦胧中看到罕坐在我床前,脸朝我接近,一滴眼泪掉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这是梦。
但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这是真实的,真的是他,他真的来了,就坐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的意识模糊。我说,是你吗?罕,是你吗?
罕说,是我。
他和我说了很多话,他亲我的脸,可是我浑身无力,在梦中飘浮。我觉得他的泪水沾在我的脸上,我想抱他,可是我没有力气。他给了我一个东西,叫我紧紧抓在手里,我就紧紧抓着。
后来,他消失了。我慢慢地醒过来,无法分辨发生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但我看到了我手中握的东西,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来过。
我手里握的是一个小徽章,上面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剑,剑上面有一行犹太文:大卫之剑。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我不知道罕为什么有这种徽章,但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纪念。
父亲终于在一周后回到了金三角。他跟张成功谈了很久,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他走进我的房间,紧紧地拥抱我。
我说,爸爸,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说,我相信你,孩子。
我问,罕,他怎么样了?
父亲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也许一切都怪我,向你说起了这个人——罕。他摸着我的手,说,可是,铁红,你们差得太远了,你们是不一样的人。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吗?我问。
父亲沉默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是阿尔伯特的孩子。
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说,张成功爱张理蕙,一直到现在,他爱的还是她,张理蕙离开中国时我去拦阻她,但她还是走了,我就知道,她永远不会属于张成功了。他把她的孩子劫持了,为的就是让她不会离开中国,以为这样可以留下她,他甚至愿意当孩子的父亲,可是她还是走了,就像你妈一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张成功这样做极端残酷。
他丢了一个爱人,但得了一个儿子。父亲叹了口气,说,他爱罕,就像爱命根子。
我说,我现在要见罕。
父亲摆手,不,你不要给我再惹麻烦了,你见不到他的,你们的事就此结束。你马上离开,无论你此行目的何在,经我解释,张成功已经相信。你马上走,把消息告诉阿尔伯特和张理蕙。
那么,你你相信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突然问他。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说,你是来看爸爸的。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看到父亲流泪了。
我在离开的前几分钟,取出了藏在房间床杆里的摄影机。
我被送上了一辆吉普车,连夜向泰国边境出发。
我终于离开了金三角,离开了这个神秘之域,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那个叫罕的年轻人,离开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