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整,全副戎装的日本华北派遣军司令官佐佐木正雄,已经来到他的办公室,坐在大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侍从恭敬地送上一个卷宗夹棗那是一些等待批示的公文。
佐佐木正雄把公文翻了几页,不耐烦地向桌子上一扔,对站在一旁的侍从说:“拿走!现在不处理这些公文。你马上打电话给松崎特务机关长,请他到我这里来。”佐佐木昨晚接到梅村津子的电话,说她今天上午十点钟要来找他。这引起他的十分不快棗他最近才从东京回到北平。在东京时,就听到了她控告松崎的消息。控告松崎自然会牵扯到他这个华北派遣军指挥官。半夜里,又接到大本营给松崎的训斥令,训斥松崎对侦破狙击入城式一案不力,并限期侦破。无疑,这是那个有通天本领的女人干的。佐佐木正雄的桀骜性格,哪里受得了!在日本军队里,除了护士、随军妓女这些没有军衔的女人外,从来没有女兵、女军官。而这个梅村津子凭着她的聪明、狡诈、美貌,竟从一个满清王爷的郡主,摇身变成了有日本军衔的高级特务。她有许多行动竟可以不通过他和松崎而恣意横行,甚至还胆敢暗中监视他这个华北最高指挥官的行动和计划。松崎三郎在佐佐木手下任职多年,对他忠诚,他信得过。可是,如今这个梅村却要搞掉松崎,好换上她自己的亲信来当北平的特务机关长。这一点,愈发激起佐佐木的恼怒虽然这个梅村也曾经以她的容貌和风骚换取过佐佐木对她的支持,可她那一贯以肉体赢得的胜利,如今只能使他格外感到厌恶、鄙视和忿懑。
佐佐木司令官衔着雪茄烟,在贵重的地毯上踱起步来。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她今天突然找上门来,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莫非大本营的指令她也接到了?
“报告司令官,松崎机关长已经离开宪兵司令部到您这里来了。”侍从轻轻走进来报告说。
佐佐木正雄板着阴森的面孔,颤动着灰黑的唇髭不说话,门外传来一声“报告”松崎到了。
“报告指挥官,有急事来报告!”松崎向佐佐木敬礼之后,转过头看了侍从一眼,侍从会意地退了下去。
“什么事这样急?”佐佐木挥手让松崎坐下,气冲冲地问。
松崎不坐,用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盯在佐佐木脸上,谦卑地问道:“司令官想来已经看见大本营对卑职的训斥令了。”“看见了。我正为此事请阁下前来。”佐佐木的声音中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气,使得松崎都不禁微微战栗“阁下也已见到这个指令?”“今天清晨才接到电报。”狡猾的松崎不多说话,他要先看看佐佐木的态度。
“岂有此理!”佐佐木正雄猛地把手掌向写字台上一拍,瞪着松崎棗仿佛他就是那个使他如此恼怒的梅村津子“为去年我军的入城式被狙击,我们已枪杀了二千多名北平人难道这还不是对天皇的效忠?呵,松崎阁下,你说这还不能证明吾辈对天皇的矢志不渝么?”松崎连连点头:“司令官所说极是。可惜特遣组的梅村小姐为了棗为了她自己的权势,竟连司令官都不放在眼里”“她的眼里哪有我佐佐木正雄!她向阁下开刀,就是向我开刀!我们堂堂大日本男子,竟然受起这个支那女人一一而且是那么卑贱的支那女人的气来!不击败这个女人,我佐佐木正雄还算什么英雄豪杰!”佐佐木说着,那双浑浊的眼里闪烁着一股饿狼将要吃人时的光焰棗凶残、狠毒、可怖。他在地毯上疾速踱步的姿态也像是一条饿狼“我在东京时,已经听到风声棗那个恶女人竟先告了我们的黑状!”说毕,点燃一支雪茄,一屁股坐在松崎旁边的大皮沙发上,默不作声地狂吸起来。
“指挥官,事态如此,我们将如何对待呢?”松崎接到训斥令后,他的恼怒当然比佐佐木正雄大得多。但这个诡计多端、城府极深的老牌特务,深知梅村和佐佐木正雄的特殊关系,所以绝不轻易露出对梅村的恼恨与不满。他把我们将如何“对付”二字故意说成“对待”意在窥探佐佐木的神态反映,以便逐步实现他的预定方案。
“什么‘如何对待’!‘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梅村要置你我于死地,难道你我就该引颈受戮不成?!”佐佐木话说得很激动,但声音却反而平静下来“松崎阁下,这大半年我在北平的时间不多,这里发生的事件,现在请你向我叙述一下,这样,我也好对付那个女人不过,要讲得简要,她十点钟要来见我棗恐怕和这个指令有关。”“梅村就要来见指挥官?”矮墩墩、戴着眼镜的松崎摇晃了一下圆脑袋,似乎有点儿吃惊地露出了金牙。但稍一迟疑,就开始禀报“北平入城式遭到的狙击,据事后侦察,是一股临时拼凑起来的游击队打的。打完后就分散了。梅村的特遣组不知从哪里捉到了一名叫吴永的人。此人自称参加过狙击皇军入城式的战斗。说还有一个名叫曹鸿远的人,也参加了狙击战,并且是个指挥官。此外,梅村还收买了一名支那大学生参加了她的特遣组。此人名叫白士吾,他也说认识曹鸿远,说曹一向替八路军购买药品。梅村于是如获至宝,到处捉拿起曹鸿远来。凡是所谓曹鸿远去过或经过的地方棗即使是传闻,梅村也不加分析,立刻下令捉人、查封。去年,有个商人陈裕贤开了一家裕丰药房,这药房里有个店伙华兴。有一天,梅村不知从哪儿听说曹鸿远到了华兴家中,就立刻派人包围了华兴的家。结果,那个姓曹的连影子也没有看见。梅村却大动干戈,逮捕了药房的经理陈裕贤,逮捕了华兴,后来还处死了华兴。同时,还把这个药房封了这样毫无根据地乱抓人,大大打乱了北平特务机关的部署。即使这个药店真与八路军有关,也被梅村打草惊蛇,吓跑了真正的案犯”“这些活动,梅村与阁下商量过、研究过没有?”佐佐木听到这里,侧过头盯着松崎冷冷地问。
“和卑职商量?和卑职研究?”松崎肥厚的嘴唇不由得浮上一丝冷笑“她哪里把我松崎放在眼里棗连您这位华北派遣军最高指挥官都不在她的话下,何况于我!长此以往,卑职这个特务机关长也应当由她兼任了”“哼”佐佐木霍地站了起来,用阴沉、仇恨的目光盯在松崎的脸上“像她这样胡来,我华北防共亲日满政权如何得以稳固?”“司令官难道不知道,早在华北建立防共亲日满政权之前,这个梅村就插手了。李汝民不是因为与她关系密切,经她去大本营那边极力推荐,才得以出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要职么?”“这个恶女人事事擅作主张,哼”佐佐木摇着头,不再说下去。
松崎接着说道:“卑职跟随司令官多年,蒙司令官栽培,方得有今日之荣。卑职尽忠帝国,亦尽忠司令官。为此,大胆报告司令官一秘密消息:梅村小姐不但要向我松崎开刀棗这个训斥令已经证明了;还要向司令官的弟弟佐佐木正义博士下手棗此亦即是向司令官下手。卑职本不该多言,但蒙司令官多年栽培之恩,故不得不先来禀告司令官。”“什么?她要向我弟弟下手?!这是为什么?”佐佐木正雄吃了一惊,一下子坐到沙发上。
“在您第一次回国述职期间,佐佐木正义博士为了研究传染病学,因为缺少经费,就约同当年与他在日本同学的苗振宇教授棗这个人也许您知道的,开了一个兵库长和盐野义两大制药株式会社的华北支店。为了支持令弟的研究事业,卑职还自愿做了这个支店的保证人。几个月后,梅村小姐又听信她那个姘头白士吾的谗言,说什么苗振宇教授也认识那个神秘人物曹鸿远。于是,这个支店又有了问题。令弟是这个支店的经理,如果按照梅村的想法,令弟也要成为一个供应八路军药品的罪人了”狡猾的松崎其实也知道梅村抓住有关曹鸿远的线索不放,并非全无根据。但为了击败梅村,在佐佐木正雄面前,他故意把曹鸿远说成是个梅村臆想中的人物棗子虚乌有的人物“那么,她今天来找我,很可能是为了佐佐木正义的事情了。来吧,让她来吧!如果舍弟果真有背叛帝国之罪,就应当惩办他!”佐佐木正雄脸色变了,一股怒气遏止不住,又在室内前后左右疾步踱着。
佐佐木正雄和佐佐木正义虽然不是一母所生,而且也不喜欢这个弟弟的猖介、自负、不肯亲近他的乖僻习性,但毕竟有手足之情,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他个人的利害得失?于是,他对这件事不仅仅恼火,还有些担心了。
“那么,曹鸿远这个人,阁下认为究竟有没有呢?”佐佐木正雄突然瞪大小小的眼睛,对松崎问道。
“这很难说。但据卑职手下人侦察,确有个姓曹的曾经和白士吾是情敌棗白士吾有个女朋友被姓曹的夺走了。这样一分析”松崎刚说到这里,只见侍从敲门进来,立正报告:“大本营北平特遣组组长梅村津子到。”“用不着称全衔,以后只要报告人名就够了。请她进来。”佐佐木正雄现出很不耐烦的神态。
“哈依!”侍从答应一声出去了。松崎站起身来,说:“她来找司令官,我在这里是否合适?”“正需要阁下在这里。”于是,两个人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咯噔、咯噔、咯噔”随着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梅村津子来到门边,口里喊着“报告”却一推门就走进了佐佐木的大办公室。
今天,梅村的衣着举止都是一副欧洲贵妇人的派头。头戴一顶有羽饰的宽边呢帽,身上是一套淡青色的西装裙衣,左手提着一只精巧的和衣服颜色一样的小皮包。她好像没有看到松崎在屋子里,径直轻盈地快步走到佐佐木面前,微笑着说:“司令官先生,您好!”说着,梅村并不向佐佐木鞠躬,却伸出一只手,不是要握手的姿势,而是手背向上,一直伸到佐佐木的嘴巴前。
佐佐木站起身来,只得用那蓄着小胡子的嘴巴,勉强在那只雪白的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后,昂起头来,微微带着笑意说:“梅村小姐,您越发漂亮了!”梅村露出洁白的牙齿点头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对松崎微微一鞠躬,娇滴滴地说:“松崎将军早!想不到您也在这里。”松崎站起身来,也向梅村一鞠躬:“梅村小姐早!”一见梅村满脸得意的微笑,松崎心想:“这女妖精一定已经知道我受到大本营的训斥了棗正在以微笑向我松崎示威呢!”于是,已经克制下去的怒气又涌上来。他矮墩墩的身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睛盯着梅村的脸,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佐佐木伸手示意叫梅村坐另一只单人沙发,他自己一人却坐在当中的大沙发上。
梅村闪动着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看看佐佐木那张阴森的面孔,又看看松崎那毫无表情、肃然端坐的神态,微微一笑道:“二位将军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不,你来得正好!”佐佐木坐在沙发上,两眼凝视着对面墙壁上用黄绫绸幔遮盖住的天皇御影,嘎声嘎气地回了一句。
“那么,我就说说我的来意好么?棗我是来找指挥官的。”她又把脸转向松崎“我是向您二位求援来啦!”“小姐神通广大,还需要我佐佐木帮什么忙?”“需要您军事行动的配合。”“啊,军事行动的配合?”梅村的一句话,不但使佐佐木出乎意外,连松崎一动不动的胖身躯也扭转过来,瞪着梅村愣愣地望着。
梅村坐在沙发上,不慌不忙地慢慢从手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又拿出口红和梳子,对着镜子把口红顺着嘴唇的边缘轻轻涂抹一层。在扑鼻的香气中,本来已经鲜红的双唇,变得越发娇艳了。接着,摘下帽子用梳子慢慢梳理着那欧洲式的、蓬松高耸的卷发。对着小镜子照了又照,直到满意了,才把那顶有羽饰的淡蓝色宽边呢帽往头顶上一扣,脑袋一晃,冲着佐佐木正雄和松崎莞尔一笑。
“这哪里是梳妆打扮!这明明是向我松崎示威挑战!”松崎心里忿忿地想着,把两只圆眼移向门口,就像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佐佐木正雄在梅村笑过之后,用冷冰冰的声音问道:“小姐,恭贺你深得大本营的信任,东京一定又有什么重要任务交给你了。请说吧,有什么军事行动需要我们配合的,当尽力为小姐效劳。”“是为帝国效劳!”梅村见缝插针地顶了佐佐木正雄一句“难道二位将军还没有接到大本营的指令么?一年多前,北平入城式遭到了共军狙击,大大损害了大日本帝国的国际声威,至今该案还没有破获。我们特遣组已接到东京指令,要克日行动棗进剿狙击我军入城式的敌军,将案情全部侦破。所以,我才特来向你们求援。”松崎把矮胖的身躯从沙发里慢慢抽了出来,站立稳了,然后,两眼直视着满面带笑的梅村,用沙哑的低声不慌不忙地发问道:“梅村大佐棗不对,我说错了!听说您已经晋升为少将了。那么,梅村少将,我请问您棗敌军有多少?现在驻在什么地方?装备如何?我们应当出多少兵力去进剿?”“这、这您应当完全清楚!您是北平的特务机关长,这些问题应当由您自己来回答。”“哈!哈!哈!”松崎忽然鸭子似的发出了嘎嘎的笑声,把个佐佐木笑得皱起了眉头;梅村也闪动着长睫毛,惊愕地望着松崎。
“小姐,不,梅村少将,对不起!您说的话太令人可笑棗故尔我忍不住笑了。我军入城式被狙击这一案件发生时,我尚未来北平就职。彼时,是您和李汝民去协力侦破的。据说,您的侦察很有成绩,有了重要线索。我为帝国祝贺,也为梅村小姐棗不,为梅村少将祝贺!可是遗憾得很,这件要案,直到此刻,您从来都没有和我松崎棗和我这个北平特务机关长透露过半句真实情况。我以为东京有指示,这件案子就由小姐棗不,由少将您越俎代疱全部包揽了呢,故尔,我一直不便多问。今天,您要进剿这股共军了,我从何知道敌人的数目、装备,以及敌人所在的地点呢?这个,恐怕还是要小姐棗不,要少将您来回答吧!”因为摸到了佐佐木正雄的态度,激怒的松崎就大胆地向梅村进攻起来。
梅村怔住了。她大出意外棗想不到松崎挨了训斥还这么猖狂。
屋子里霎时沉默了。
佐佐木又在屋里踱起步来。好一会儿,还是由他打破了沉默。他以一种日本高级将领特有的目空一切、骄横自负的姿态,谁也不看,炯炯的双目直视天皇御影棗虽然那只是一块黄色绫绸,一本正经地说:“梅村小姐,恕我直言!东京交给尊驾的任务是力争南京政府同意和平谈判棗经过法国的居间调停诱使蒋介石早日归顺,并建立华北反共的日满华一体的政权这些任务已经够你大本营特遣组繁忙的了!而你又自告奋勇地包揽起松崎少将的职责来棗像这个我军入城时遭受狙击的侦破任务,早就应该完全交给他处理。”佐佐木转过身用手一指仍在怒目斜视着屋门的松崎“全部交给松崎少将才是现在,你既已得到确实情报,那么,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目下,我们一定奉命协助。如果需要立刻进剿,我以军人对军人的身分对你说,你制定了什么作战方案?需要多少兵力?是一个联队,还是一个师团?是装甲兵,还是坦克兵?要不要空军助战?这一切,我都可以立刻调拨给小姐棗归小姐亲自指挥。”“梅村少将需要多少宪兵助战,鄙人也愿意立刻调拨!”佐佐木刚说完,松崎立即附加了一句。说着,他立刻奔向电话机,拿起听筒,面对着梅村,仿佛立等梅村说出数目字,他就即刻打电话调人似的。
“咯、咯、咯”梅村跳起身来,发出几声响亮而又清脆的笑声“我说二位将军,何必这么认真、这么着急呀!我今天主要是为一桩重要案子棗和佐佐木指挥官有关系的案子才来的。是为了关心我的司令官”梅村用手轻轻在佐佐木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才特地来拜访的。至于狙击我军入城式的共军数目、他们的装备和所在地点,我还以为您这位华北最高指挥官和您这位北平特务机关长早都了如指掌。既然你们都还不清楚,那就共同调查一下吧。调查清楚后,咱们再拟定进剿计划,好吧?哎呀呀,松崎少将,您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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