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失身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苏令蛮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它攥出一个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无数次带着焦灼地嫉妒过,她熟悉得很。
苏令娴,她咬牙切齿地恨声。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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