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含玉没头没尾来上这句,双手握住程咬金的柔荑,瞅着她。“我真的爱你。”对,在他心里头,咬金还是占最大的位置,要是曲无漪真的也插队进来,那么也只能住进他心里最最小、最最幽暗、最最寒酸的那处空间。
面对情话,程咬金没感觉到腻人的情意,反而偏着头,说出她的想法。
“感觉你好像在说服自己。”
“呀?”
“感觉好像你是在逼你自己要爱我,好像你不喊上几回,你就会忘记你是爱我的。”程咬金坐在他身旁,笑道:“尤其你方才说话的模样,好委屈,仿佛你爱的人不是我,却偏得要违心说出伪话。”
程咬金清灵的眸子探索,让程含玉心虚想躲。
咬金所说的话,贴贴切切地击碎他突然向她告白的隐意。
“我应该是爱你的,我没有怀疑过这点,就算你是我亲姊,我也不觉得和我的爱情有所抵触,我以为我是全心全意,但是我好像错了。”程含玉放远了视线,等他再将双眼定回程咬金脸上时,多了些苦笑。“为什么一个人的心里,已经放着这个人,还能再容下别人?”为什么明明他喜欢的人是咬金,却又为另一个人而起波澜?
“那要看你是用什么感情看待你放在心里的那两个人。是家人,自然会占着一部分的心;是朋友,也有属于他们的位置;是情人,当然也是朝心窝里搁,这些都不抵触的。”
“可是我以为我心里只有你”“发现不再只有我一个人时,你觉得自己滥情?”
程含玉不知道该点头应诺,还是摇头为自己否认。他最最厌恶的就是那种心已有所属,却仍想追逐另一朵红花,永远不懂餍足的人。可是当他发觉自己嘴上不断说着他爱咬金,心底却藏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权利鄙视那种人。
“我觉得自己差劲我一直告诉自己,我真正爱的人是你程咬金,只有你咬金然而没有用,你的名字和模样确实在那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可是消失得好快,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你,然后,所有的一切换成了曲无漪,他的脸孔取代了你的,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他说话的声音,完全取代了你。”
程含玉放开程咬金的手,起身走到窗棂旁,推开窗扇,让外头的凉风吹散他脸上的燥热。
“我怕如果不一直反复说爱你,不一直提醒我这件事,我真的会忘记忘记你才是我最最心爱的人,忘记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牵挂。明明明明才多久的日子,为什么我会这样!我爱了你整整十七年,曲无漪才出现多久,他根本拚不过你——”曲无漪算哪根葱,拚长相又没有咬金可爱,拚个性又没有咬金温柔——
“含玉,因为你只是以为你爱我。”程咬金来到他身后,环腰抱住他,将额心枕在程含玉的肩膀。“事实上你真的爱我吗?还是你爱上的,只是一个不会错认你的人?不一定非我不可。”
“别说了,咬金”程含玉不想再听,如果现在要他推翻十几年来一直奉为圭臬的事,他会更惶恐。
“那说说曲无漪是怎么把你变成这样的?”
“那个土匪”
程咬金没看到程含玉的表情,但听出他的声音有了笑意。
“看着我的时候,好像连眼睛都在笑。”
要让曲无漪那副长相挤出多甜腻的笑靥当然是强人所难,更因为如此,他的笑,难能可贵。可是在他面前,他就是会那样专注,只为他一人而扬笑。
“看着我的时候好认真。”笑意里又添了几丝甜蜜。
“何止认真,你都没看到他知道你找了我和吞银去帮你逃跑时,简直气疯了。我没瞧过有人可以一鞭子打裂一根梁柱,也没瞧过有人翻桌子翻得这么狠,更没瞧过有一整个府邸的人能逃窜得这么快速,好似他们早就知道主子发起怒来定会迁怒他们,每个人头上不是顶着锅就是碗,还有人扛着椅子,被曲无漪追着打。含玉,你真厉害,竟然面对曲无漪时毫无畏惧,我和吞银光看到他的模样就怕他怕得不得了。”想起那天在曲府看到曲无漪大发雷霆,她真有置身于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他像只纸老虎,长相凶一点、嗓门大一点,还有咬人痛一点,除此之外,我瞧不出他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这叫一物克一物吧。看得出来,曲无漪是真的喜欢你,当初他误以为我是你,那种恨不得马上迎我入门的急躁我之前还弄不懂他在猴急什么,连一个月也不愿多等,现在才明白,他对你,是那么强烈渴望着的。”
“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是什么缘故让他情愿受人指指点点去追求一个男人?我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吧?有时我总禁不住要想,他爱上的人,会不会是你或吞银,压根就不是我,只是认错罢了”
这么想的同时,就更加害怕了。
他太有自知之明,他不善良,也不慈悯,所有会让人动心的优点好像挖不出几项,勉勉强强就属模样好看,然而这个唯一的优点,却偏偏是他最没有自信的地方。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还有咬金和吞银两个人呀
“但曲无漪的态度一点也没有迟疑,那日他掀了我的红缡,只消一眼,马上说出我并非他要娶的人,而吞银那时扮成你,他也只是在窗外瞄那么一眼,立即破门进去拧吞银的喉头,逼问他为什么在那里。如果不是真的认得你,他不会这么笃定。”
他很愿意相信,曲无漪是真的能分辨出他,就算嘴里数落他侥幸,心里却深深的希冀,自己真真实实成为他眼中的唯一。
“可是我和他都是男人”
“那又怎么样?”
“咬金,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还记得之前曲练上门来向程吞银提亲,她可是忙得像无头苍蝇,小嘴里还直说这种事荒谬,何时变得如此开通了?
“说这话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含玉。”程咬金瞇眼一笑。
“我?我啥时说的?”
“以前你老爱偷抱偷亲我,我开口斥责你,说我们是姊弟,你总爱说:那又怎么样?可你知道吗?你方才说你和他都是男人时,你的眼睛里说的也是这句话——那又怎么样。”
他在开口的同时,也早给了自己答案。
“老该烦恼着自己弟弟爱上一个男人的,是我才对嘛。我以后要怎么对爹娘交代才好?”程咬金假意叹着气。“他们一定会说,我这个做姊姊的真失职,没能好好保护弟弟唉。”爹爹、娘娘,是女儿不孝,女儿不敢跟恶霸土匪作对,无力反抗恶势力——
“你就大声回答他们——那又怎么样?”最后那句话,是程含玉和程咬金异口同声说出来的。两人都笑了,谁也不先停下来,后来还是程含玉先摸摸鼻,露出他极少在人前出现的尴尬神态。
“曲无漪说过,不是因为我是男人他才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是程含玉。那个男人这辈子也没爱过男人,却愿意为了我成为别人口中诋毁取笑的男癖,他的身分可比我响亮,若要说挨人指点数落,也是他比较吃亏,承受的压力比我大,他却义无反顾,相较之下,我反而没有那么挣扎咬金,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总觉得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爱上,应该要反抗反抗再反抗,抵死不从,以男性尊严为生命,不容被另一个男人侮辱。
“若是吞银,我会觉得好奇怪,但换成你,我不觉得。”程咬金诚实道。
“喔?”因为他原本就比吞银惊世骇俗吗?
“因为曲无漪知道你要的是什么,而且他给得起你要的,那对你而言就足够了。你在寻找的并不是一个能给你这些的女人,而是一个能给你这些的人,所以我不意外。”
程咬金说出了程含玉的心思,程含玉给她一抹赞许她慧黠的眸光。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寻找到最专注的目光,因为从来没想过,所以一开始会觉得排斥,可心里却先他一步知道,就是这个男人了。
“说到吞银,怎么回来好半天了,还没见着他?”程含玉总算发觉屋子里少了另一张老是叨叨念念的嘴。
“吞银他呀,从曲府回来就一直”程咬金不自觉摇头叹气。
“曲无漪对他做了什么?”他这时才想起要关心一下吞银。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程咬金与程含玉进到程吞银的房里,榻上正有一大团人球窝在被子下不动。
“吞银?”
“不要过来——”被子下有负伤野兽的沉狺。
“我看看曲无漪对你做了什么混帐事,我好替你讨回公道呀!”看是要骂曲无漪禽兽还是畜生。程含玉去扯被子。
“放我在这里发霉就好了!走开——”
唰!被子被拉开。
程吞银抱着脑袋,蜷成虾米似的,脸孔埋在枕里,死不见人,而他那束长发,被人削得长短不一,不超过耳下几寸,东一绺西一绺地乱翘。
“曲无漪剪了你的发?”难怪曲无漪说吞银没办法再顶替他。
“何止——”程吞银气鼓鼓地从枕上跳起,程含玉这才清楚吞银死不见人的真正原因——
那头短发根本不算什么,老实说,吞银削掉一整头娘儿味十足的长发,反而看起来更有俐落的清秀男人味。只是他的脸——
整片额头被一个字霸占。
银。
用墨笔写的,又大又黑。
“他叫人在我脸上写字!”什么银呀!念起来跟“婬”完全同音!
程含玉忍笑“用水擦擦就好啦,大男人做什么泪眼汪汪的?羞也不羞?”虽然哭起来还颇梨花带雨的,但男人没有这种权利啦。
“要是擦得掉,我还哭什么!我用水擦!用酒擦!就是擦不掉!”都破皮出血了!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
“好狠。”曲无漪,你好样的。
“你去叫曲无漪给我弄掉啦!”程吞银抓着程含玉讨公道“这样叫我怎么见人!我没有脸踏出房间一步!曲无漪一定会听你的话,你现在是他的心肝宝贝而且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你要负责啦——”要不是被拖去当含玉的替身,他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姑且不论那时曲无漪压着他的脑袋,像头发狂的猛狮削断他的头发——事实上他觉得那柄短刀根本就是贴着他的皮肉在削,曲无漪真正想的是削断他的筋脉——他最介意的就是脸上的墨字呀!
“我觉得这个银字写得很漂亮呀,龙飞凤舞的,好像在做画,看来写字的人必也是擅画之人。”而且写在那么醒目的额心,让人一眼就看到,这样程府上下也不会错认他了嘛,好办法。
“你还有兴致看这个字写得好不好!你要是喜欢,叫曲无漪在你额上也写个玉呀!”程吞银气得直喘。
“好啦好啦,我会跟曲无漪提。”顺便问问看能不能在吞银脸上再多添几个字。
“那你快去曲府呀!”程吞银催促。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开玩笑,我才刚回来耶。”难得曲无漪良心大发,让他回到自个儿家里几天,和咬金聚一聚,他说什么也要好好把握。
“程含玉!”
“过两天他就会来逮我了,再忍忍。”好困,这七天都睡不好,该好好去补个眠。
“忍忍!程含玉,你是曲无漪的口水吃多了,和他变成同路人吗!没心没肝没肺没肚没胃的混蛋——”
“你再骂,我就连提都不提喔!”威胁。
“我忍!我忍啦——”
结果这一忍,程吞银忍了足足半个月,因为曲无漪一直没来逮程含玉。
程吞银天天在他耳边叨念着要他自己去找曲无漪,程含玉却无动于衷,最后被程吞银吵烦了,只淡淡留下一句——
“看来我失宠了。你脸上那个银字可能要一辈子跟着你,习惯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