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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想陪你变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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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惊醒。远离母亲的二十多年流浪岁月都像梦境,一个电话把我拉回现实之中,与母亲有关的生活是我全部的现实,其余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就是在那样一个晚上,才意识到母亲并不是永久的,母亲随时可能离去。母亲这个词汇,原来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件易碎品。一定要轻拿轻放啊!稍有疏忽就会摔碎。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我的心快要碎了。母亲,请再坚持一会。母亲,请站在原地等我,千万别动啊。在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才意识到自己是有罪的:曾把唯一的母亲暂时抛弃。虽然她没有这样责怪我,但我会责怪自己:自私并不可怕,可怕地是自私地对待母亲。我所追求的那些所谓名啊利啊,全与母亲无关,母亲需要的仅仅是爱。而我付出的爱很明显是有限的。与那无限的母爱形成鲜明对比。母亲没有了,我体会到莫大的痛苦,却说不清哪部分来自思念,哪部分来自忏悔。或许,我一会儿在以思念的方式忏悔,一会儿又以忏悔的方式思念。

    母亲的晚年睡眠总不大好,要么失眠,要么老做噩梦,有时夜里会被自己吓醒好几次。现在,我只能这么想: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她这辈子活得太累了,终于可以多休息一会,再不用提心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会把她吵醒。怎么办呢,我只能这么想,用来安慰失去母亲的自己。我的头顶,天一次次黑了,又一次亮了。可母亲头顶的那一小块天空再也亮不起来。她睡得那么熟,那么安静,甚至失去了做梦的力气。母亲,你是否也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正如你干干净净地忘掉自己?如果说我比你多一份痛苦,那是因为还无法忘掉你。你确实已睡去了,可在我脑海中,为什么总有一个醒着的你?

    永远忘不掉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也忘不掉第二天,我在叔叔王万源陪伴下,去南京石子岗殡仪馆,替母亲挑选棺材、骨灰盒,并且预订追悼会场馆,预约遗体火化时间。那同样是无比漫长的一天,将在我脑海中重复无数遍。殡仪馆工作人员拿出印满各种内容挽联的册子,让我从中选择一副,以便他们制作好悬挂在隔日举行的追悼会上。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能用短短的两句话,来概括母亲的一生?然而刚翻开第一页,我的视线便被一副挽联给吸引住了:“一生师表今犹在,十分忠厚古来稀。”觉得它就像特意为我母亲预备的。热泪顿时涌出眼眶。叔叔王万源赶紧劝我平静点,我把这副挽联指给他看,然后说:“就是它了!用不着再挑选了。”叔叔王万源也觉得我选得非常合适。母亲高中毕业被公派去前苏联留学,回国后也就二十多岁,分配在南京农业大学任教,当了一辈子老师。从她还是个年轻的助教时,就对学生特别好,像姐姐对弟弟妹妹。她工资菲薄,却多次省下钱来借给困难的农村学生,借完后自己都忘记了。直到学生工作后汇款归还,她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后来她成了副教授,带研究生了,对待研究生就像母亲关心儿女。她说看见这些外地来的大学生就想起在外地读大学的我和弟弟。无论对儿子还是对学生,她都有一颗爱心。说实话,作为她的儿子,我又像是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是的,我从她身上学到最初的爱,有爱的人肯定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难怪我见到那幅挽联,就像读到母亲的小传。

    母亲,住在山上冷不冷?母亲,没有棉被盖,只盖着一块石碑,冷不冷?母亲,昨夜下大雨了,我也下小雨了:衣服淋湿了吧,冷不冷……母亲,我回想起最后一次替你量体温的情景,冷不冷?母亲,忘掉自己是母亲了,冷不冷?母亲,忘掉自己的儿子了,冷不冷?母亲,忘掉一切了,冷不冷?母亲,天亮了,出来晒晒太阳吧,哪怕你看见墓碑,却不认识碑上刻的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冷不冷?母亲,我想你了,出来走走吧,哪怕遇见我,也没认出我是谁……母亲,别害怕,就把我当作擦肩而过的陌路人。我只比陌路人多一份牵挂:关心着你冷不冷?我还比陌路人多一点傻念头:在一条不可能遇见你的路上,盼望着和你的重逢。

    多年前我为故乡的野菜写过文章。有一段与母亲相关:“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周作人语)荠菜成了江南的春天的一个符号,最讲求新鲜的,需要现采现摘、现炒现卖。我小时候,母亲领我去紫金山麓踏青,总要随手拎一把小铲刀,挎一只竹篮子,不时蹲下身子,挖路边的荠菜。这样的活,我也爱抢着干,并且总像工兵挖地雷一样认真。母亲站在一旁,边夸我眼尖、手巧,边承诺回家后给我好好地打牙祭。这种散漫且有趣味的劳动本身,似乎比真把荠菜吃进嘴里更令人陶醉。尤其事隔多年之后,更令我回味。我母亲现在还在南京,只不过很老了。我在异乡想念母亲,头脑中浮现的,仍是她教我挖荠菜时那年轻的面容与身姿。母亲,待我下次回家乡,一定搀扶你去紫金山转转,看看是否还能挖到春风吹又生的荠菜?看看是否还能找到自己或对方那缥缈的影子?荠菜,因为我亲手挖过,而且是母亲教我挖的,所以从感情上,它离我最亲近的。虽然它同时又标志着一段天籁般不可复得的时光。我采摘到荠菜,却丢失了童心。

    多年前我为海带写的文章,也有一段与母亲相关:韩国人过生日时有个讲究:必须要喝海带汤。我自小在内陆长大,也爱吃海带做的菜,仿佛就此能跟远方的海洋沾上点裙带关系。海带的清香使我在想像中呼吸到隐约的海风,汤汁里那种清新的自然咸味,也令我联想到缥缈的海水。咀嚼着海带,海水便在我舌尖涨潮,船舶在我嘴唇靠岸。即使听到“一衣带水”这个成语,我觉得是为海带而创造的形容词。我把海带当作大海的礼物来看待。对于我个人而言,这是一顿圣餐。不管以何种方式与海洋亲近,都是神圣的。正如醉翁之意不在酒,食客之意,也不仅仅局限于菜,还牵涉到饮食时的心情,包括回忆与想像。我之所以热爱海带,还在于它是我妈妈的拿手菜。小时候,妈妈总是为我一锅接一锅地用海带炖排骨,说是可以补钙、可以预防大脖子病,等等。我想,母爱也一点点地融化在浓香的排骨海带汤里。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海。我是这片时涨时落的海里的幸福水手。有人问美食家蔡澜:您见多识广,最好吃的是什么?蔡澜来不及想就脱口而出:妈妈做的菜最好吃。他说得太有道理了。一方面人年少时味蕾最灵敏,容易产生深刻印象,口味还未被后来的山珍海味搞得混杂;另一方面,妈妈做的菜最有家常味了,是家常菜里的家常菜,尤其那份细致入微、润物无声的爱心,星级饭店的大厨师根本模仿不出来的。还有一点,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妈妈做的菜,伴随着我们的成长;妈妈做的菜,不是永远都能吃到的。终有一天,它会成为一个美好而怅然的回忆,你拿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它是无价的——任何餐馆的菜单上,都找不到妈妈亲手做的菜。哪怕只是一碗汤,也是恩惠呀。在断乳期之后,妈妈继续为我们提供着营养,提供着经常为我们所忽略的爱。整整二十年,我出门在外,很难吃到妈妈做的菜了。尤其最近几年,回家探亲,妈妈已老了,无力下厨房了。在她身边,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我会逐一回想妈妈做过的菜。尤其是那道海带炖排骨。我在外面的餐馆里也点过,总觉得没有做出那种滋味。不知为什么?食物不是无情物,总有一个情字使之发挥出别样的味道,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人情,哪怕是孤独时的心情,也弥补珍贵。对于我是最好吃的东西,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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