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八十在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起床,快手快脚地将这木楼上下打扫抹拭了一遍,他本还想为大哥煮个稀饭什么的,但楼里却没有厨房,只有个烧水的炭架子,连颗米都找不到。在他忙碌的时候,李莲花却在睡觉,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
鸡鸣三声,日出已久。
在王八十把那吊钱又数了十遍之后,李莲花终于慢腾腾地起床了,刚刚穿好衣服,只听门外“砰”的一声响,吉祥纹莲花楼的大门骤然被人踹开,一个身穿金色锦袍的中年人持剑而入:“王八十呢?叫他出来见我!”
李莲花刚刚穿好衣服下了楼,手上刚摸到王八十为他倒的一杯水,眼前就猛地出现了一位面色不善,气势惊人的金衣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何时踹坏大门打算赔他银子几许那金衣人已沉声道:“李莲花,在我万圣道看来,吉祥纹莲花楼不过尔尔,算不得龙潭虎穴,我只是要王八十,你让开。”
万圣道是江浙武林总盟,近几年角丽谯野心渐显,除了四顾门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数年前成立万圣道总盟,联络、集中江浙三十三武林门派的消息和人手,统一进退决策。数年以来,万圣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实力的结盟,黑白两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给万圣道七分面子。
李莲花一口水都还没喝,金衣人已撂下话来,指名要带走王八十。王八十根本不认识这浑身金光的中年人,吓得脸色惨白,不知他家里吊死了头猪竟会有如此惨重的后果,不不不不就是头母猪吗
“金先生。”李莲花微笑道“要带走王八十也可,但不知红艳阁这小厮是犯了什么事,让万圣道如此重视,不惜亲自来要人?”
金衣人眉目严峻,神色凌厉,他并不生气,还笑得温和得很。
金衣人被他称呼为“金先生”显然一怔:“在下并不姓金。”
李莲花也不介意:“王八十家里不过吊死了头母猪,和万圣道似乎关系甚远”
金衣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废墟寻得‘乱云针’封小七的令牌,还有断矛一支,岂是你所能阻挡?”
李莲花皱起眉头:“封小七?”
金衣人点头:“万圣道总盟主封磬之女。”
李莲花看了王八十一眼,喃喃地道:“原来那头母猪真的很大干系,王八十。”
王八十听他号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李莲花指了指金衣人,正色道“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问你,你尽管随他去,放心他不会为难你。”
王八十魂飞魄散,一把抓住李莲花的裤腿,涕泪横飞:“大哥,大哥你千万不能抛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死也不去,我不要和别人走,大哥啊”李莲花掩面叹息,那金衣人未免有些耸眉,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王八十就要走,不想王八十人虽矮腿虽短,却力气惊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莲花腿上,死也不下来。
拉拉扯扯不成体统,金衣人脸色黑了又黑,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如此,请李楼主也随我走一趟。”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不介意到万圣道走一遭,但你踢坏我的大门,如果等我回来,楼内失窃”
金衣人眉头微微抽动,咬牙切齿地道:“大门万圣道自然会帮你修理,走吧!”李莲花欣欣然拍了拍衣袖:“金先生一诺千金,这就走吧。”
金衣人面容越发扭曲,他不姓金!但好容易拿人到手,他自不欲和李莲花计较,一抬手:“走吧!”王八十眼见大哥也去,满心欢喜,紧紧跟在李莲花身后,随着金衣人走出大门。
门外一辆马车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马车,骏马扬蹄,就此绝尘而去。
马车中四壁素然,并无装饰,一身金衣的“金先生”盘膝闭目,李莲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游目四顾,突然瞧见马车一角放着个三尺余长的包裹。那包裹是黄缎,黄缎是撕落的,并未裁边,边上却以浓墨挥毫画了什么东西,不是龙,约摸也是和龙差不多的东西,他对着那东西看了好一阵,突然问:“金先生,那是什么?”
金衣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里啸风行’白千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看着他:“那是什么?”
白千里看了那包裹一眼,怒色突然淡去:“一柄剑。”
李莲花问道:“可是‘少师’?”
白千里一怔:“不错。”
李莲花温和地看着那包裹,过了片刻,微微一笑。
白千里奇道:“你认得‘少师’?”
李莲花道:“认得。”
白千里道:“此剑是李相夷当年的贴身佩剑,李相夷身带双剑,一刚一柔,刚者‘少师’,柔者‘吻颈’,双剑随李相夷一起坠海。数年之前,有人在东海捕鱼,偶得‘少师’,此后此剑被辗转贩卖,一直到我这里,已过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剑的宿命啊”李莲花本已不看那剑,闻言又多看了那剑两眼:“此剑”
白千里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
李莲花连连点头,白千里道:“看吧。我不用剑,买回此剑的时候还是沧海剑莫沧海莫老让我的,本就是让人看的,多看一人,便多一人记得它当年的风采。”
李莲花正色道:“金先生,真是谢了。”白千里一怔,这人又忘了他姓白不姓金,只见李莲花取过那黄缎包裹,略略一晃,柔软的黄缎滑落手背,露出黄缎中一柄剑来。
那是柄灰黑色的长剑,偏又在灰黑之中泠泠透出一股浓郁的青碧来,剑质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润,黄缎飘落,扑面便见了清寒之气。
李莲花隔着黄缎握着这剑的柄,虽然并未看见,但他知道这剑柄上雕着睚眦,睚眦之口可穿剑穗,十五年前,为博乔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剑柄上系了条长达丈许的红绸,在扬州“江山笑”青楼屋顶上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
当年扬州城中万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为争睹那红绸一剑。
他也记得最后这柄剑斩碎了笛飞声船上的桅杆,绞入船头的锁甲链中,船倾之时,甲板崩裂,失却主人的剑倒弹而出,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间,胸口窒息如死,握剑的手居然在微微发抖,他想起展云飞说过“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不错,人之信念,终是有所不同。李莲花此生有负许多,但最对不起的,便是这一柄少师剑。
王八十见他握住剑柄,剑还没拔出来脸色便已白了,担心起来:“大哥?”
“铮”的一声脆响,李莲花拔剑而出,满室幽光,映目生寒。
只见剑身光润无暇,直可倒映人影。
白千里略觉诧异,其实少师剑并不易拔,这剑坠落东海的时候剑鞘落在沉船上,长剑沉入泥沙之中,庆幸的是此剑材质不凡,海中贝类并不附着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机簧。
少师剑剑身极光润,剑鞘扣剑的机簧特别紧涩,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来。他买剑也有年余,能拔得出此剑的人只有十之二三,连他自己也鲜少拔出,李莲花看起来不像腕力雄浑之人,却也能一拔而出:“李莲花以医术闻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对剑也颇有心得?”
王八十畏惧地看着李莲花手上的剑,那是凶凶凶凶器却见他大哥看剑的眼神颇为温和,瞧了几眼,还剑入鞘,递还给白千里。
白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
李莲花道:“少师一直是一柄好剑。”白千里裹好黄缎,将少师剑放了回去,瞪了王八十一眼,突然怒问“昨日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八十张口结舌:“昨昨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去倒夜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只母猪挂在我房里,天地良心,我可半句没说假话大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白千里厉声问道:“那头猪身上那件衣服,可是女子衣服?”王八十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衣服。”白千里缓了口气“那件衣服,可有什么异状?”
王八十茫然看着他:“就是女鬼的白衣,白白的,衣兜里有钱。”他只记得衣兜里有钱,天记得那衣服有什么异状。
白千里从袖中取出一物:“她的衣兜里,是不是有这个?”王八十看着白千里手里的金叶子,这东西他却是万万不会忘记的,当下拼命点头。白千里又问“除了这金叶令牌,白衣之中可还有其他东西?”
那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在大火中,王八十记性却很好:“她衣兜里有一片金叶子,一颗红色的小豆子,一张纸,一片树叶。”
白千里和李莲花面面相觑:“一张纸,纸上写了什么?”
王八十这就汗颜了:“这个小的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白千里想了想:“那头母猪可有什么异状?”
王八十忙道:“那母猪穿着女人的衣服上吊,脖子上系着一条白绸,肚子上插着一支断了的长矛,到处到处都是异状啊”白千里皱眉,自马车座下摸出一支断矛:“可是这个?”
王八十仔细看了那断矛一会,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这个,亮亮一点,长一点”白千里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又自座下摸出另一支断矛:“这个?”王八十又仔细看了一番,点头。
这矮子居然记性不错。白千里准备两只断矛,便是为了试探王八十说话的可信度,不想王八十竟能把许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虽然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却损失不大:“你的记性不错。”
王八十自娘胎落地从未听过有人赞美,汗流浃背:“小的小的只是平日被人吩咐得多了”
李莲花目视那断矛,那支矛崭新铮亮,虽有一半受火焰灼烧,变了颜色,却不掩其新,断口整齐,是被什么兵器从中砍断,原本矛头染血,还有几根长发,但火烧过后一切都不留痕迹:“你怀疑那件白衣是封姑娘的衣服?”
白千里阴阴地道:“小师妹已经失踪十来天,金叶令牌可号令整个万圣道,天下只有三枚,一枚由我师父封磬携带,一枚在小师妹手里,另一枚在总盟封存,金叶令牌出现在这里,你说万圣道怎能不紧张?”
马车摇晃,李莲花舒服地靠着椅背眯着眼坐着:“王八十。”
“小的在,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王八十立刻卑躬屈膝,李莲花示意他坐下:“昨天夜里你是几时回到家里,发现猪妖?”
王八十立刻道:“三更过后,不到一炷香时间。”李莲花颔首,白千里厉声道:“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王八十张口结舌“红艳阁规矩,夜里留客不过三更,三更过后就要送客,所以我倒完夜壶大大概就是三更过后。”
白千里皱眉:“三更?”三更时分,夜深人静,要潜入王八十那间柴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妓院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还要运入一只母猪—
“你在白衣口袋里找到的东西,那一颗红豆,是普通的红豆么?”李莲花问,王八十本能地摸了摸衣兜,脸上一亮,诚惶诚恐地递上一颗鲜红色的豆子:“在在在,还在我这里。”他衣兜里的东西不只有一颗红豆,还有一根干枯的树枝,那树枝上果然有一片干枯的树叶,此外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白千里最注意那纸片,接过纸片,只见上面一面用浓墨弯弯曲曲地画着几条线条,断断续续,另一面写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
这字写得极小,但并不是封小七的笔迹,白千里反复看了数遍,全然莫名其妙。李莲花拿着那枯枝,沉吟了一会儿:“令师妹可曾婚配?”
白千里眉头紧皱:“小师妹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师父年过四十才有了小师妹,师娘在小师妹出生不久就病逝了,听说小师妹生得和师娘十分相似,师父对小师妹一向宠溺,宠得她脾气古怪,师父总盟主这两个月为她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江湖俊彦,她都不嫁,非但不嫁,还大闹了几场。师父本来去滇南有事,听说师妹胡闹,又孤身赶了回来,结果回来当天便发生清凉雨之事,小师妹居然失踪了。师父追出去找了几日,却是毫无结果。”
李莲花细看那枚鲜红色的豆子,豆子鲜红如鸽血,形若桃心,内有一圈深红印记,煞是好看,看完之后,他喃喃地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分明是一颗相思豆”
白千里将纸片递向李莲花,拿起那枚相思豆:“如果那件白衣是小师妹的衣裳,那么这些物品都是小师妹的,只是我从来不曾见过她有这种红豆,这张白纸上的笔迹也非师妹所留。”
“如果白衣不是她的,那或许金叶令牌就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从她那里得来的。”李莲花道“又或者,有人将她身上之物放进一件白衣,穿在母猪身上”
白千里摇了摇头,沉声道:“此事古怪至极,待回得总坛,一切和盟主商量。”
车行一日,李莲花见识了江浙最富盛名的武林圣地,万圣道总坛。
马车还没停下,远远地便听到胡琴之声,有人在远处拉琴,琴声缠绵悠远,纤细婉转,当得上如泣如诉。他本以为将见识到一处气势恢弘的殿宇,眼前所见,却是一片花海。王八十掀开马车帘子,对着外边的景色啧啧称奇,对有人将这许多紫色的小花种在一起觉得很是稀奇。
最初道路两旁种的是一种细小的紫色花草,接着各色蔷薇红杏、牡丹杜鹃一一出现,马车行进了许久,方才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一座庭院。
庭院占地颇大,雕梁画栋十分讲究,门上和墙头挂满紫藤,两个身着红衣的门下弟子站在门前,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果身边少些盛开的花朵和乱转的蜜蜂,这会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胡琴之声仍在,细而不弱的琴声蜿蜒诉说着某一种悲哀,绵延不绝。
“谁的胡琴?”李莲花诚心诚意地赞道“我已许久没听过如此好听的胡琴。”白千里不以为意:“邵师弟的琴声。”
李莲花道:“客气客气,贵师弟的胡琴绝妙无比,就是不知他为何伤心,拉得如此凄凉?”
白千里越发不耐:“邵师弟年少无知,前阵子结识了个魔教的朋友,被盟主关在牡丹园中反思。”
李莲花一怔:“魔教?”白千里点点头,李莲花越发虚心认真地请教:“敢问当今武林,又是哪个门派成了魔教?”
白千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李莲花立刻摇头,他不知道,他怎会知道?白千里道:“你是四顾门医师,怎会不知?鱼龙牛马帮已被肖大侠定为魔教,号令天下除恶务尽,江湖正道与角丽谯势不两立。”
李莲花吓了一跳:“肖大侠说的?”
白千里不耐地道:“四顾门的决议,自是号令一出,天下武林无不遵从,有何奇怪?”
李莲花喃喃道:“这多半不是肖大侠自己的主意”
这多半是在龙王棺一事差点吃了大亏的傅军师的主意,他的用心虽然不错,不容角丽谯在黑白两道之间左右逢源,但如此断然决裂,未必是一项周全的主意,便是不知聪明绝顶的傅军师究竟做什么打算了?
说话之间,大门已到,三人下了马车,自那开满紫藤的门口走了进去。前花园花开得很盛,李莲花好奇地询问那开了一墙蔷薇花的可是封小七的房间?白千里指点了下,左起第一间是他的房间,开了一墙蔷薇的却是被关禁闭的邵小五的房间,而失踪的封小七住在后院,与封磬并排而居。
庭院后和庭院前一般的繁花似锦,一位年约五旬的长髯人手持葫芦瓢,正在为一棵花木浇水。白千里快步走上前去:“总盟主!”
长髯人转过头来,李莲花报以微笑:“在下李莲花,能与万圣道总盟主有一面之缘,实是三生有幸。”长髯人也微笑了:“李楼主救死扶伤,岂是我俗人可比?不必客套。”
这总盟主却比他的徒弟性子要平和得多。
白千里将王八十往前一推:“总盟主,衣服已经烧了,现在只剩下这个人曾经见过那件白衣,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小师妹的衣服。”
长髯人正是封磬:“你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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